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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顧秋水對金奉如說:「我就不明白,他們不都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嗎?為什麼還這樣互相控制、互相排斥、互不承認?」金奉如沒有回答,顧秋水的話不利於團結;可是金奉如也沒有反對,不如說,顧秋水的話說出了他不便說出的想法。的確,不論詩人還是文藝理論家,金奉如都非常反感,可是他們誰都好像可以指揮他。一九四九年以後,詩人不知道又從哪裡冒了出來,可就像是泄了元氣,不斷被文藝理論家用各種名義修理。文藝理論家卻在文化界一直擔任著重要職務,直到一九六六年那場「大革文化命」的政治運動中才轟然倒下,從此從文化領域退隱,並與詩人成為無所不談的莫逆,人們常常可以在各種過氣的文化活動中看到他們的身影。當然,人們也不再提起桂林的往事,好像忘記了,也好像與舊生活一起埋葬了。

  於是金奉女塒而到顧秋水家裡坐坐,時而與顧秋水到哪個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就與葉蓮子熟悉起來。到了晚年,每每看到二十世紀末文化人的一出出鬧劇,金奉如總是笑笑:過了幾十年,怎麼沒有一點兒翻新的玩意兒?他們自己不膩煩,看的人可早就膩煩了。

  鄒可仁不是吳為,一碗小豆大米乾飯就能交代。

  窮則思變。他讓顧秋水設法再回香港一趟,因為有一部分黨的經費和他個人的財產還存在華比銀行的保險庫裡,不論從組織的活動還是個人生活來說,都需要這些錢。

  回香港意味著什麼?不用說也能知道,否則人們為什麼千方百計逃離香港!

  顧秋水能拒絕嗎?

  那要首先問問:他有錢嗎?有地嗎?有一技之長嗎?殺過人、放過火嗎?……除了命,一樣也沒有,所以只好賣命。從一個小兵爬到現在,靠的就是替他人賣命。為人賣命可不就是他的職業?能活著就是白撿的便宜,當然不死最好。

  賣命的職業,為他鍛煉出足夠的冒臉經驗——先回到不久前通過的廣州灣,再搭船去澳門,通過一位「洪門」老先生找到走私販子,與三十多名乘客黑夜裡搭乘走私販子的木船偷渡過海峽,在九龍後山一帶登陸。剛登陸就被埋伏在那裡的一批持槍爛仔攔劫,乘客們的財物全被搜掠一空,顧秋水只好步行經元朗、乘公共汽車到九龍街裡,途中還通過了日本人的一個哨卡和一個防疫卡,注射防疫針後才被放行。在九龍彌頓道一個東北同鄉開設的飯店落下腳,又過海到香港。在朋友的空房子裡住下後,顧秋水發了愁:千辛萬苦到了香港,卻不知能否替鄒可仁取出存放在銀行裡的財物,因為鄒可仁給他掛在脖子上的印章讓爛仔搶走了。他到銀行,交出鄒可仁的英文簽名信,沒想到華比銀行經理並不在乎印章,只認可鄒可仁的英文簽名,很快就把鄒可仁存放,在保險箱裡的財物交給了顧秋水。金條、金元寶、金項鍊、金戒指、金鎖、金片、鑽石,寶石鑲嵌的首飾以及現金若干,連同鄒可仁夫婦的四箱子衣物,顧秋水把它們一起運回了桂林。應該說顧秋水還算幹過一些實事,比如說與朋友一起探望過住在建乾路、被國民黨軟禁的葉挺將軍,返回路上還游了桂王墳,吃了一頓野餐,邊吃邊討論了抗日倒蔣的問題。

  在桂林還遇到延安抗大的一個同學。顧秋水不使打操這個同學為何沒有緊跟延安人馬卻輾轉來到桂林,也許像他們一樣「有道則現,無道則隱」?也許另有任務打人國民黨或民主黨派?經這同學介紹,他認識了蔣介石桂林某空軍航空大隊的幾個駕駛員。小夥子們都很精神,很帥氣,一律美式皮夾克,又是東北同鄉,顧秋水就把他們介紹給了鄒可仁,成為鄒家的座上賓。於是鄒可仁就有了策動他們駕機起義、營救張學良將軍的想法。因為看守張學良將軍的衛隊,除副官一人是特務之外,那一連多人都可以做工作。他們還真的和張學良將軍聯繫上了,但是張學良將軍說:「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

  人沒救成,鄒太太卻愛上了其中一位飛行員。

  一九四三年六月,作為李濟深的特使,顧秋水還曾到北平、天津敵佔區活動。中心工作是爭取華北、東北的偽軍,認清前途,脫離偽政權,不要投靠蔣介石,策動他們先搞地方獨立,然後以李濟深為盟主,聯合各方實力,組織新的抗日集團,進一步組織抗日民主政府。因為當時李濟深的實力很強,想取蔣而代,所以極力聯絡東北軍,而鄒可仁他們當時的策略也是「倒蔣擁李」,可以說——拍即合。說起來大家都是反蔣,其實各有各的算盤,所以顧秋水出生人死的華北之行,什麼問題也沒解決。

  而且鄒可仁只給他帶了很少的錢,連回程車票都買不起,只好讓鄒可仁再寄。他不得不在一個小城等了半個月,才收到回程旅費。

  當顧秋水通過這條號稱「死亡之旅」的封鎖線時,只知道抱怨鄒可仁將這樣危險而徒勞的任務給了他,卻沒有為兩年前葉蓮子帶著吳為穿過同一條封鎖線到香港找他的危險艱難,閃回過一絲同情。

  此外,他們,也就是顧秋水在桂林的工作,乏善可陳。

  3

  葉蓮子和阿蘇既不過話也不吵架,也從未訴說過這種生帶給她的痛苦,即便常常作為顧秋水練拳練腳的靶子,照舊一個不出聲音,整天半合著眼睛,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像是一心一意想著什麼而又什麼都沒想的樣子,很難得見眼珠靈活一轉之間的閃光了。

  只有吳為非常沒出息,在顧秋水的拳腳下總要發出鬼哭狼嚎的曲調,使耐受力十分強的葉蓮子也感到了承受的極限。

  阿蘇也時起煩惱,知道顧秋水現出這樣的獸相是為了她,心裡便漸漸有了負擔,可又下不了決心一走了之,她捨不得顧秋水。再說她又孤注一擲地把一切押給了他,只好昧著良心混下去。

  顧秋水有時也思量這三個人的日子,認為自己並沒有安心坑害這兩個女人,眼下的情況是環境造成的。說了歸齊,他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頂多是娶個小,或安兩十家,或三個人一起過,如此而已。葉蓮子為什麼想不開?瞧她那個哭喪臉!也許這本來就是逢場作戲,都是臨時的事,所謂「亂世男女,聚散如水」,將來給阿蘇找個工作送她走就完了,時間一長,什麼都會過去。

  要是阿蘇知道顧秋水這一番思量會怎麼想?人財兩空的她又怎麼活下去?吳為幾乎一天來一次鬼哭狼嚎,這讓葉蓮子反省到,孩子沒有艾務為這個婚姻承受她不應承受的暴力。再說桂林終究不是香港,語言不再是她工作的障礙,便懇請金奉如幫她在柳州找了一份小學教員的工作,帶著吳為出外謀生。

  這不是葉蓮子和吳為的第一次合作,還在香港時,她們就組成過一個比之革命黨人的戰鬥性、吃苦耐勞性也不差的小分隊。與和顧秋水一起生活的日子相比,葉蓮子出走柳州的感覺無法評估,對吳為來說絕對是翻身得解放。

  柳州有柳江,江上有橋橫跨南北。因葉蓮子就職的小學在橋南,她們也就租住在橋南河沿東側一戶人家的閣樓上,距學校不算太近。遠近的問題只能從房租考慮。

  閣樓上只住著葉蓮子和吳為。到了夏天,柳州的閣樓就是一個烤箱,但凡有一點錢的人誰願意把自己放進烤箱?

  除了常常要跑警報,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防空洞卻在柳江之北。日本飛機像一個忠實的、夜夜歸家的丈夫,而不是那種「不回家的人」越是晚上,空襲警報越多。架在柳江上的柳州橋,成了葉蓮子和吳為往返跨越最多的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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