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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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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警報第一次拉響她們就動身了,可日本飛機總是不等她們通過那座橋就飛臨上空,有時她們甚至還在橋的這一方。越是在不該鬧的時候偏偏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讓葉蓮子覺得沒有指望的呆為,在該哭、該鬧的非常情況下反倒安靜起來,甚至比有些成年人還冷靜,讓葉蓮子十分意外。這可能得益於她在「家亂」中的歷練,那真是一種全方位的訓練。比之顧秋水製造的「家亂」,「戰亂」又有什:麼可怕的?飛機當空時,不用葉蓮子說,吳為就會比葉蓮子更迅速地撲倒在路邊的草叢裡,躺倒之前還不忘記拉葉蓮子一把。她側著頭,靜靜注視著天上的飛機和探照燈交錯的光柱,看著轟炸機排成整齊的隊伍,三架一組,遊戲似的忽上忽下、時遠時近,而探照燈的光柱在夜空中忽聚忽散,交織成一組又一組網狀圖案。 有一次,她們正擠在橋上,「興致勃勃」地向對岸奔跑,日本飛機就到了頭上。一枚枚炸彈目的明確地向柳江橋扔了下來,葉蓮子扛起吳為,在沉默的人流裡,人貼人、人擠入地奔著。 落進江裡的炸彈,衝擊出巨大的水浪和一股股水的飛柱,橋身顛簸起伏得像是一條任人隨意拋上拋下的鏈條,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沖向空中的水柱,斷裂後又劈打下來,淋濕了她們全身。老橋早就被炸斷了,供人們逃亡的這座橋是新架的簡易橋,橋身很低,兩邊沒有欄杆。有人掉進了柳江,所幸她們還在橋上沒頭沒腦地跑著。跑,似乎成了她們的惟一目的,從未想過炸彈已然在頭上開花還有什麼可跑,對岸的防空洞還有什麼意義。 不知什麼東西燃燒起來,一樁樁火柱突然豎立在橋的四周,火焰和火星在橋旁、在江中,如暗紅釣菊花,一朵朵絢麗綻開。 就像家鄉人說的那樣,葉蓮子真是命大,密密麻麻的炸彈,有些即便緊擦橋身而下,卻竟沒有一個扔在橋上。 如果不是那場火災,她們可能就這樣雖然擔驚受怕,但可不再受制于顧秋水地過下去。 那天睡到半夜,「砰——」的一聲巨響,接著就濃煙四起,空氣裡彌漫著各種物體燃燒的氣味;接著就是木頭,而且是不飽滿的木頭嘩嘩剝剝燃燒的歡叫。起初葉蓮子以為又是日本人的空襲,炸彈命中了這棟小樓,便一把抓起吳為,往樓梯口跑去。這時細弱的火苗已鑽過樓梯的每一條縫隙,一旦鑽過縫隙,便多姿多彩地蓬勃起來——葉蓮子這才知道是失火了。 同時也明白了,她們被困閣樓。可她沒有呼救,此時此刻誰能聽見閣樓上的呼救?即便聽見誰又能來救她們? 儘管火苗從樓下而來,可她們只有沖到樓下這一條活路,這真有點像她在生活裡的位置。沒有辦法,只有抱起吳為,迎著火苗往下沖。 下到最後一級樓梯,發現進出一樓與閣樓之間的門被房東鎖死,她和吳為是無望從大門逃生,只好燒死在閣樓上了。 她倒不是十分悲傷,誰說這不是一種恩惠!可是吳為呢?! 又反身往閣樓上跑去,細弱的火苗瞬間就發展壯大為火焰,幾乎貼著她們的脊背追攆著她們。 返回閣樓還是投有出路,下意識地沖上陽臺,這才看見大火如一條巨龍,在整條街上斜裡、橫裡,恣意地蜿蜒、竄動,所到之處立刻火焰騰起,這一處火焰與那一處火焰首尾相連,十分壯觀。 再往樓下一看,天井像一口被包圍在火焰中的「黑井」,可這也是她們逃離閣樓的惟一通道。 葉蓮子不知哪兒來的爆發力,三把兩把就把陽臺上糟朽的欄杆拽下來,然後把吳為往下層屋頂上一扔。就像後來的武打片那樣,吳為安穩地飛身落下,又在那屋頂上不驚不慌地飄然站定。 不知什麼動力驅使,葉蓮子回身沖進閣樓。進了閣樓才明白,她是要搶救那點可憐的家當,至少得把抽屜裡那點錢搶出。在她一片混亂的腦子裡,這個念頭似乎比死亡的危險更固執地糾纏著她。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將生命置之度外去搶救所謂的錢財,不過是以此驗證一下顧秋水。好像另一個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腦子的腦子告訴她,在生命攸關的時刻,那個叫做丈夫的男人是、不能靠的。這個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腦子的腦子,只在非常條件下才會出來工作。 五歲左右的吳為沒有死守在那屋頂上,而是隨意走動起來,是尋求一條活路,還是好奇,還是對危險的不解? 柳州的房瓦像是又薄又脆的炸薯片。她那雙小腿有多少力量?可她輕輕一踩,就把那些瓦片踩裂了。赤裸的小腿小腳陷進瓦碴兒,碎裂的瓦片卻像刀子般鋒利,毫不憐惜地將她的小皮小肉劃破。血滴如一滴滴紅色的淚珠從腿上滲出,匯成一條條細流,順著小腿蜿蜒而下、縱橫交錯,真是一張白紙上好畫最美麗的圖畫。 她向東而行,迎面碰上一堵吸盤似的火牆。對於這個操蛋的人生,她也許比死不改悔的葉蓮子悟性更高,也許冥冥中有人指點一進入那火牆其實正是脫離苦海之道,所以不知後退,繼續前行。可是一頭紮進閣樓以生命來驗證顧秋水的葉蓮子,卻還有一份神經如雷達般跟蹤著吳為。她的血在吳為的血管裡喊了起來:「站住,站住。趕快離開!」吳為站住,折回來又往西走。西面的火坑如盛開的血色玫瑰,暗色的花蕊中央,應許了多少她那不長的生命不曾見識過的、曖昧的歡快。在這關鍵時刻,葉蓮子又啟動了那個制動閘。 不論東、西,都可以讓吳為葬身無地。可她並沒有尿褲子,不但不恐懼,還與火焰鎮定地對視,眼睜睜地看著火焰熱烈狂放,一路掃蕩過來,所到之處是燃燒的熱情和熱情燃燒後的灰燼。或許她的靈性感知超過了肉體感知,就在這一刻,她接受了烈焰的教唆,日後她異常奔放的熱情和直至化為灰燼方才善罷甘休的作派,可能與親歷這場彌天大火有關。 她的悲觀主義也可能始自烈焰與灰燼的反差,烈焰斷裂後的掙扎、慘淡、冷寂,如逆風中二支搖曳的燭,以生命之無定又讓她心生悱側。 這烈焰又似乎是為孤零人生進行的一次洗禮。經過這樣的洗禮之後,吳為的人生是註定孤零了。不過兩三分鐘時間,閣樓已是滿室濃煙,什麼也看不見了。火苗從地板四周和一條條地板縫裡躥了上來,每條地板縫裡都是一溜火苗,每條地板都像是鑲了一條火邊。 平時窮得要什麼沒什麼,可現在葉蓮子卻覺得富有得不得了。她只有兩隻手,不知取哪一樣為好,哪二樣都是她們母女生活的必需。 此時葉蓮子心慌意亂的程度,並不亞於剛才往樓下逃命時碰到門上那把鎖。 她偏偏忘記了抽屜裡的那點錢。她盲目地抱起一條被子就往外跑,跑出房門才想起抽屜裡的那點錢,又連忙折回閣樓。她的前腳剛剛抬起,正要踏進閣樓,火焰伸出舌頭輕輕一舔,整個樓面就被舔得無影無蹤了。 當葉蓮子一腳懸空,身體前傾,眼看就要掉人火海的時候,好像有人在背後拽廠她一把。 就在此時,母親墨荷突然在彌天大火中顯現,雙目圓睜,死死地望著葉蓮子。葉蓮子此時才讀懂母親目光中的警戒,才明白母親被火化時騰的一下從火焰中坐起,正是為了此時此刻拉她一把。 她趕緊往陽臺上撤。剛跑上陽臺,閣樓的四牆和通向樓梯的走廊,就塌進了樓下的大火之中似乎有人當頭大喝:「快回頭!」於是吳為沒有錯過這一幕—— 葉蓮廣像被烙貼在烈焰的底版上,與烈焰一起,自火的深淵中升騰,而後又被烈焰從底版上剝離並拋擲騰空。她瘦小的身軀佝僂著,她的頭髮和衣衫被烈焰肆無忌憚地戲弄著、掀動著、撕扯著,露出她那孱弱且因過分孱弱而不堪人目的、談不上一點美感的胴體。之後,她似乎在烈焰中翻滾起來,一條腿微蜷,一條腿向外撇著,根本不像吳為長大之後讀到的那個詞條「風凰涅架」。那不過是求生的掙扎,掙扎的醜陋;那無助而柔弱的生命在火焰叫,掙扎得那樣任宰任割,沒頭沒腦,無著無落……葉蓮子就這樣鐫刻在吳為的生命裡,並站在了吳為和所有的男人之間。這樣一個葉蓮子,准能取代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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