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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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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畜生。」只見顧秋水兩手一抓又一揮,話音還沒落,葉蓮子就被扔出了門外…… 沒想到打人還會這麼累,顧秋水點上一支煙,停下歇口氣。趁顧秋水歇手的時候,支離破碎的葉蓮子,把自己斂巴斂巴跑下了樓。她不停地跑,跑,跑。槍炮好像還在響著,但是她聽不見了; 街上似乎有人在逃;但是她看不見了; 吳為還在家裡丟著,但是她記不得了……只有一個念頭,找個能夠安安靜靜死去的地方。她不要活了,她真的活夠了。 她就這樣遍體鱗傷地跑著、跑著,一直跑到她從未到過的海邊。一眼看不到頭的海灘上闃無人跡,往日那經海潮吮吸之後變得模糊而倦怠的歡聲笑語,那五彩繽紛的泳衣、洋傘,還有泳衣,洋傘底下膨脹著的女人和男人都投有了,戰爭就這樣消解了活命之外的所有附加物。 是上帝的指引嗎?他大概是太憐憫、太同情葉蓮子了,所以才帶她來到這裡。 海大,無干無系地遼闊著。面對這樣的遼闊,葉蓮子更覺得自己的走投無路。不大的碎浪飛濺著,拍打、細數著葉蓮子不算太長的一生。 鄉下的日子,與繼母相處的日子,顧秋水別後的日子,在包家當保姆、遭大水淹的日子……格外清晰起來。何處是她的災難之始?也許不全是顧秋水的責任;要是墨荷活著,她也就不會嘗盡寄人籬下之苦,處處、事事委曲求全,可能就會成長為一個敢於反抗、敢於爭奪的人,更不會匆匆抓住顧秋水,以圖離開繼母的家……她徜徉在這個冬季的、失色的香港的失色的海邊,直到香港又沉淪在黑夜中。 為什麼不離開這個殘忍、對她不公的世界呢?她豁然地想。 她向暗海的深處走去。一波一波、冰涼刺骨的海浪,發出一陣又一陣細密沉悶的咒語,如蛇一般攀緣、纏繞在她的身上。她放棄掙扎,隨著那攀緣、纏繞,亦東亦西、亦上亦下,翻飛悠游於沒落的邊緣,她想起了,明白了,後悔了……難怪她那些兄弟姐妹對這個花花世界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放棄這個已經一腳踏人的世界,連忙轉身離去。 難怪在童年那場傷寒中,空漾中有冬對她說「回來吧!」她卻回答說「不廠對不肯回頭的她,那高人繼續指點迷津:「……你還沒有苦到頭兒呢。下面這些話,你可要一字一句聽仔細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熱、槍林彈雨、戰亂流離、貧困失所、寄人籬下、慘遭遺棄……」還拉著她向一條河裡走去,她卻掙脫了,留在了河的岸上…… 自然,一聲炮響解開了如蛇一般攀緣、纏繞在身的海的咒語,原來她還處身在這無情的世界裡。 炮聲提醒她,還有一個比她更無力、無助的生命被丟棄在這無情的世界上,特別是吳為被炸彈氣浪從床上震落在地的景況,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讓葉蓮子心驚——不懂得呼救,不懂得逃亡,更不懂得再有一顆炸彈也許就不僅僅是從床上震落地下…… 還有顧秋水提溜著吳為的小腿,兩手一掄就把吳為摔沒了氣息的險情。自己在一旁守著顧秋水還這樣對待孩子,如果她死了顧秋水又會怎樣對待她呢? 她已經吃盡沒有母親的苦,不能再把吳為造就成另一個自己。 槍炮更激烈地響起來了,葉蓮子又冒著炮火快步往家跑,遠遠就看見樓柱下有團小黑影,走近一著是吳為——像被人丟棄的一隻小貓小狗,蜷縮在槍炮的呼嘯和爆炸中,除了早上給她穿的那件小毛衣,身上苒翠有其他禦寒的衣服了。 葉蓮子把吳為摟進自己更,為冰冷的懷抱,愧疚地想,以後再怎麼苦也不能把吳為丟下,自己一死了之。吳為在黑暗中已經坐了很久。對於四歲多的吳為,黑暗既不可怕也不可憎,黑暗於她反倒是一本打開的書。當黑暗將大地漸漸籠罩之時,她便興味盎然地開始了對黑暗的閱讀,不但極有耐力,還在黑暗中讀出了光亮。 直到葉蓮子將她一把摟進懷抱,吳為才潦草、不舍地轉過神色恍惚執拗的臉,好像知道葉蓮子會回來。默契地朝葉蓮子輕輕一笑。這笑裡有點未老先衰的愴然、豁然、逆來順受。接著那輕笑又被歉疚打住,好像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她對葉蓮子不公正,她為這個不公正而負疚;然後發出一聲有點淒然的輕歎,這聲歎息使四歲多的吳為在某些方面有了成熟的意味。 對黑暗的閱讀著實累著了她,歎息之後罷手似的,不再深究也深究不亍地頭一歪,睡著了。就像合上了一本未曾讀完、暫時也不打算再讀的書。這個閱讀要等若干年後才能在黃土高原上得到延續。應該說她對閱讀原的酷愛早在此時做了鋪墊,也就難怪她對那閱瀆駕輕就熟。 一月底,顧秋水送走了鄒可仁一家。 顧秋水並非不想離開這個戰亂之地,可是除了兩袋米,他沒有足夠的盤纏,而且他需要的是三張船票。他只能奮勇地說,社裡需要留人照顧。 鄒可仁給顧秋水留了一百塊錢,臨上船的時候,又把公私兩方面的事託付一遍:「我想了想,你留下短期照顧一下也好,而且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顧秋水大包大攬地說:「有我在,你儘管放心。」 鄒太太說:「相處這麼多年,這我們還不知道?再沒有像你這樣熱誠可靠的人了。」 顧秋水心裡冷冷地笑著,這樣熱誠可靠才給我留一百塊錢?就不想想空前糧荒的香港,一斤米是什麼價錢? 鄒可仁又說:「無論時局怎樣,最後大家在桂林會齊吧。中共方面營救被困香港的民主愛國人士、文化人士,差不多也都集中到了桂林;方方面面的力量既然都撤到廣西,也就便於開展我們的工作了。」沒過多久,香港總督向日本人掛出了白旗,趾高氣揚的日本人到處搜查抗日人士,在抵抗運動中小有名氣的顧秋水處境危險,他必須離開香港,可是路費如何籌劃?他真是恨死了葉蓮子,可又不能丟下她們母女不管,只能提高折磨,。虐待、毆打葉蓮子的檔次以泄私恨。從海邊回來後的葉蓮子再也不去尋死,惟一讓她錐心的是顧秋水這句話:「要不是你們到香港來拖累住我,我一個人早就走了。你記住,我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就是你的罪過!」 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阿蘇拿出兩隻金手鐲、幾個金戒指,說:「這是我多年在香港當女傭的積蓄,咱們還是買船票到內地去吧,這裡不能待下去了。」 顧秋水絕對談不上是美男子,又無權無勢,可一生都有女人呵護,不是天生吃女人的命又是什麼? 他握著那點金子,就慷握著阿蘇的心,自己的心也立時熱得受不了了,自然又想起當初阿蘇救他於落難的種種感情。阿蘇是他的守護神啁,一次次救他于危難之時。這次不但救了他的命,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相比之下,葉蓮子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過一個女人而已,而且是個不令男人歡心的女人。女人有什麼希奇,到處都有。 他熱淚盈眶地對阿蘇說:「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 然後他開誠佈公地和葉蓮子談判:「香港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說不定我哪天就被殺頭,只好借錢、湊錢回內地去。我是無論如何要帶上阿蘇的,你想好了,你要是願意,咱們就四個人一起走;你要是不願意,你們母女就留在香港,我和阿蘇走。」葉蓮子不用想。她要是有別的出路還可以想一想何去何從,她現在只有一條路,並且非走到黑不可了。 比起某些男人,顧秋水畢竟還有些文明度,事先還能與葉蓮子進行談判,勿謂言之不預地讓葉蓮子「想好了」,換了另外一些男人,還可能扔下她們就走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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