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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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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為實在猜不出來,最後把它歸結為暴力——既然它隨顧秋水的暴力而來,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個部分。 也就難怪後來吳為把與男人的性愛看得那樣隆重,必須先將這個銘刻在心、其醜無比的形象遮蓋起來,而後才能與男人進人做愛的程序。 不知」道世上坯有多少女人有過這樣的經歷?不知道世上還有多少女人在與異性做愛之前,必須先克服這樣一個巨大的障礙? 如果說吳為兩歲上的那個樓梯決定了她的奴性、奠定了她人際關係的基調,那麼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暴力,則奠定了她對「暴力」的仇恨,也可以解釋為對「暴力」的迷信和崇拜,從此將她造就為一個「暴力拜物教」。這個界限其實很難分清,仇恨與迷信崇拜往往像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她與男人的關係中,那無可救藥的基調正是由此而來。顧秋水正是如此灑脫地在吳為的靈魂深層播種、栽培下對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賴,而這仇恨、敬畏和依賴,又在她屢屢失敗的人生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從未讀過《孫子兵法》的吳為,不知從哪裡學得這個招數:並不以牙還牙,而是鐵下心腸站在男人之上,剖析他們,審視他們,這難道不是比報復更為徹底的報復?難怪她和男人做愛的肘候,冷靜得像部X光機,從來不能全身心地投入。並非她起始就如此歹毒。在很長一個人生階段,她都沒有放棄尋找一個男子漢的夢想,妄圖依靠那個男子漢戰勝她對男人的恐懼,結束她對男人的審判,推翻她對男人的成見,完全一個舊式女人或正常女人的夢想,而非人們通常理解的戀父情結,卻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最後只好落人與男人勢不兩立、孤走天涯的下場。 所以當吳為成長為少女的時候,生理與精神勢不兩立的局面也隨之出現。她的身體開始渴望男人,她的精神卻抵制、抗拒著男人。一個時期內,她對男性的生、理渴求曾戰勝她對男人的精神審判,直到遇見胡秉宸之前,都可以算做她生理渴求對精神審判的全勝時期。而在胡秉宸介入這一戰事後,潛伏下來的精神審判又開始浮升,並帶著更加老辣、成熟的眼光,俯視、審判著男2人。 這種較量、決戰從未停息,直到她的精神殺死她的生理。不過她勝利的同時也是她失敗的結果,這可能是男人對她極度失望並棄她而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失敗的結局並未挽救吳為於執迷不悟,也沒有引起她的反思或反省。當她心目中那男人的最高典範胡秉宸讓她感到不過爾爾之後,她竟以此報廢了所有的男人。試想,如果男人的最高典範不過爾爾,還有哪個男人值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由此認為是胡秉宸徹底毀滅了她對男人的嚮往,這不但是對胡秉宸的冤枉,更是對自己的姑息。 吳為從來以為,再也沒有像愛情那樣容易再生的東西,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都不如愛情那樣容易再生;而且像她那樣容易陷入戀愛的人(哪怕哪個男人為她倒杯水、幫她提一件重物,都可能成為她點燃愛情的導火索),完全可以重新開始。但是,當胡秉宸結束了與她長達二十多年的糾葛之後,當她可以再次面對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卻失去了品味男人的能力,再也不能以一種異性的眼光看待男人了。每每看到男人就像看到一張桌子或一張椅子,即便那是一張明代的桌子或椅子,頂多讚歎一聲「哦,好桌子!」可她再也不能陷入情愛。 乾脆說,她被胡秉宸騸了。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想到了「殘酷」那兩個極為通俗的字眼。事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她需要的其實不是情愛而是一種證明,可以向他人和自己證明,她和這個世界還有那麼點牽掛,而不是皓月當空下一隻奔走在荒原上的雪狼。 所以她最後的那個結論也非常錯誤——正是由胡秉宸引發的對男人的總體失望,才扼殺了她在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上的物質能力。 她真正的敵人其實是顧秋水。 不是嗎? 總結人這一生方方面面的關係,不過就是人際與異性這兩條線索,而顧秋水在這兩方面對吳為的貢獻、鋪墊,可不就顛覆了她的一生? 胡秉宸憑什麼認為她對顧秋水的仇恨是由於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情變?這個認識是何等地淺薄,何等地淺薄!吳為是白白地期望于胡秉宸,也白白地以他為知己了! 難道吳為自己沒有千條萬條理由,來仇恨這個自打她出生就把她滅了的顧秋水嗎? 隨著顧秋水每一下拳腳,吳為就尖厲地哭叫一聲「媽媽!——」 她尖厲的哭叫妨礙著顧秋水的宣洩,使他怒上加怒,於是抓住吳為兩隻小腳,一把將她懸空提溜起來,兩手一揚,吳為就被掄到門外的水泥地上,她頓時沒了聲息。 葉蓮子撲到門外,抱起吳為,淒厲地叫著:「南南,南南!」吳為無聲無息,雙目緊閉,這時葉蓮子才對顧秋水喊道:「顧秋水,你還是人嗎?你把孩子摔死啦!」 顧秋水倒也慌了起來,抱過吳為,探探她的鼻息,說:「還有氣兒呢,不過昏了過去。」 到了現在,葉蓮子的情感、精神、肉體、生活,沒有一樣不苦的了。一般人占著一樣就難得不行,她是樣樣都占全了,從裡往外再搜羅搜羅,還能找到一處不苦的地方嗎?再也找不到了,她是讓苦浸透了,可還是緊閉著嘴,——受。 葉蓮子並不知道,她無言的忍受使顧秋水更加惱怒。其實她的忍受或不忍受,都可以成為顧秋水肆虐的理由。在顧秋水看來,她的無言不但不意味著心悅誠服,甚至是反抗的另外一種,於是就別出心裁地非要葉蓮子開口,哪怕是拳腳下的呻吟、抵擋、流血也好,——大白天的,竟讓葉蓮子看著他與阿蘇做愛。倒不是顧秋水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他對付葉蓮子的策略像所有想要離婚而又不能馬上如願以償的男人一樣,為製造離婚的口實,不惜以殘酷的手段折磨對方,以為這樣一來,就能把死不改悔的對方,逼迫得自行解除與他們共舞的幻想。 阿蘇順從地脫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靜待顧秋水揪著葉蓮子的頭髮,擰著、掰著葉蓮子的腦袋往她這邊瞧。儘管顧秋水對阿蘇寵愛有加,阿蘇並沒有在葉蓮子面前逞強的心思,只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傭人,做夢也想不到與這樣一個男人有緣。這個男人不必在太陽或是風雨裡辛苦勞作,只須進進出出、寫寫說說,西其服、革其履,飾油頭,叼煙斗,有時還能和鄒可仁一起坐坐小臥車,且不忘她的救難之恩,又大明大擺收她進了屋,甚至把,明媒正娶的太太扔在-邊,這不是她前輩子修來的福又是什麼?自然是顧秋水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好像顧秋水說什麼葉蓮子也就做什麼一樣。 葉蓮子的頭在顧秋水如鉗子般的手裡拼力扭動著、掙扎著,死也不肯往阿蘇那邊瞧。她終於掙脫那把鉗子,把臉甩了過來,一把頭髮自然就留在了顧秋水的手裡,然後她照著顧秋水的手咬了一口。於是顧秋水更有了拳腳葉蓮子的理由,他打得格外瘋狂,哪裡要命就往哪裡打。 隨著他的每一下拳腳,吳為就緊緊擠一下眼睛,好像一拳一腳同樣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兩隻小手快速刨開疊好的被子,像鴕鳥那樣把腦袋紮進被窩,不行,隔著被子仍然能看見拳腳落在媽媽身上的慘狀,又溜下床去藏到門後,還是不行……她張著小小的淚眼四顧,哪裡才是一個平安的地方? 此時,一股溫熱、柔軟的水流,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熱地順著她的小腿流向地面,她近乎崩潰的恐懼,似乎也隨著這股溫熱、柔軟的水流一起流走了。她感動得打了一個冷顫,並且愛上了這股溫熱、柔軟、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熱的水流。 這就是從小既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的吳為,長大之後,一旦面臨精神崩潰或極度的恐懼,反倒尿褲子、尿床的緣由。三歲左右于天津聆聽過的那支《水神交響曲》,此時也在她的耳邊響起。先是它的前奏,慢慢悠悠、汩汩上漲的水聲,而後跟出風的嗚咽、水的呼嘯,和著似是而非、斷斷續續的哭聲,匯成越來越強的索命厲號,真切得似要將她淹沒。她重又感到窒息,重又感到滅頂前的寧靜…… 在這個背景音樂下,在顧秋水的拳腳一下下落在她那至親至愛的受體上的音響中,吳為開始思考:爸爸是個什麼東西?要是她聽話,顧秋水就打她;要是她不聽話,顧秋水也打她。如此打來打去,吳為從來也沒有明白過顧秋水為什麼打她。於是她斷定那個叫做爸爸的東西,就是天天要打人的一種東西。打她,或是打媽媽。根本不知道這個叫做爸爸的東西曾經愛過地,當年離開北平的時候,還因為離她而去掉過眼淚。 顧秋水一拳打在葉蓮子的眼睛上,葉蓮子就地來了個趔趄;接著他抬起腳,一腳踹到她的腰上,葉蓮子的骨頭哢嚓一響,像是什麼地方折斷再不能直立那樣跌撞到櫃子上。櫃子發出一聲巨響,倒了,裡面的東西傾了滿地,葉蓮子跟著也就貼伏在躺倒的櫃子上,不知是不是脖子出了毛病,頭也抬不起來了,臉也挫在櫃子上,血泡從櫃子和她嘴角的夾縫中噗噗外冒,慢燉鍋似的。她用那啃著櫃子的嘴說道:「你們是畜生嗎,當著孩子這樣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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