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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再不就責問葉蓮子:「怎麼天天、頓頓都是空心菜?你不會換換樣兒嗎?」

  葉蓮子不敢回答說錢不在她的手裡,但天天吃空心菜的錯卻是她的。

  如果葉蓮子在洗衣,顧秋水又恰巧站在她的後背,她能不說點什麼來淡化那無言的僵持嗎?到底他們還是一家人哪。「這是海水吧?」她撩了一下洗衣盆裡的水,毫無興致地問。

  「不,是淡水。」

  「哦?」她擰著眉毛,瞪著一雙大而無當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盆裡的水。

  這時吳為來找媽媽,她要上廁所,可是解不開褲帶。顧秋水腳後跟往地上一踹,說:「滾,別在我眼前晃悠,我討厭看你那副德行廠吳為就憋著尿,提著褲子趕快逃走。

  看著吳為穿一雙不合腳的舊鞋,一顛一跛落荒而逃的背影,葉蓮子接著又是一句:「這是海水吧?」

  顧秋水就覺得葉蓮子在用她的愚昧、冥頑折磨他的耐性,即便再光溜的脾氣也得被這種愚昧、冥頑磨起毛刺,就一把奪過她手裡正在洗的衣服,甩到她臉上去。

  只有面對阿蘇,顧秋水的興致才高漲起來。這倒沒有什麼不妥,畢竟阿蘇是他的新寵,問題是當著吳為他們就肆無忌憚地調笑,而且色情等級相當高。

  顧秋水從前不是這樣的,是香港這個花花世界改變了他——事到如今,葉蓮子還這樣體諒地想,不明白這其實就是顧秋水。從前只是沒有一張合適的床,或像顧秋水對她說的那樣:「我和你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說來,他和阿蘇自然就是酒逢知己、將遇良才了。

  葉蓮子可以天天面壁,吳為卻不能,她既沒有玩具汽車也沒有洋娃娃,只好依在葉蓮子肩頭,日復一日觀察室內的景象。

  顧秋水就對葉蓮子吼道:「滾,把她帶到外面去!」外面是連天戰火。即便在炮火短暫停息期間,街上也有爛仔亂搶亂殺。可葉蓮子又不能違抗2顧秋水的命令,只好帶著吳為到樓頂陽臺上去。海上來風一旦爬上樓頂,似乎就隨著飆升,變得又「削」又硬。本扣『算對付著挨過香港的冬天,一旦站在八面來風的陽臺上,就顯出難以對付的情況。

  從內地帶到香港的那只箱子,至今還留在鄒家的地下室。箱子裡裝著她和吳為的全部「細軟」,還有結婚初期顧秋水給她做的那件駱駝毛大衣,在吳為出生前的那個大年三十,葉蓮子穿著它和顧秋水在北平東四的一條胡同裡看過放花。街頭賣飯的收入,僅夠她們母女二人卞胡口、付房租,哪有閒錢添置衣物?

  葉蓮子還能忍,她從幼年起就餓慣了,也凍慣了,可吳為受不了。但她不敢要求顧秋水:「給南南做件暖和的衣服吧。」不對他提什麼要求,還讓她們滾回去呢,再提什麼要求,更得讓她們滾回去了。滾回去怎麼辦?靠誰?顧秋水畢竟是她的丈夫,到了炮火連天、生命攸關的時刻,不是還惦記著她們的安全,把她們送到鄒家的地下室?

  葉蓮子脫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吳為身上,緊摟著她相互取暖,但吳為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她們就這樣在陽臺上堅持著,估計顧秋水和阿蘇的事情已經辦好,才回到屋子裡去。

  特別在晚上,顧秋水和阿蘇在窗下那張床上操練得天昏地暗,從那裡傳來的動靜也讓人驚恐萬分。葉蓮子和吳為棲身的那棟小樓,雖然沒有被madeinJapan的炸彈炸垮,卻幾乎被顧秋水和阿蘇製造的動靜震垮。

  顧秋水和阿蘇皆屑粗俗之人,他們肆無忌憚、呼天搶地、死去活來地表達著享受的快感。那時,天下就是他們二人的天下,或者不如說,天底下就剩下了他或她那兩個性器官。

  不但顧秋水和阿蘇變成了畜生,他們也要把葉蓮子和吳為變成畜生。

  葉蓮子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兩個手指深深插進耳道,可仍然擋不住從那張床上傳來的響動。

  從人性的角度說,顧秋水和阿蘇的享樂完全正當,對葉蓮子可就慘無人道。雖然顧秋水那時還沒有對葉蓮子大開打戒,卻率先用這個辦法抽打了她的感情、神經、尊嚴……且不是一般的抽打,而是把她的神經一根根從血肉的包裹中剝離出來,讓它們沒有一點掩護地暴露在鞭子底下,再細細品味那一根根神經在抽打中如何痙攣、伸縮。

  從古到今,男人肆虐女人的辦法無所不包、洋洋大觀,但像顧秋水如此充滿想像力的發揮,可謂登峰造極。

  醒著的時候,葉蓮子還能忍住她的屈辱、哭泣和哀歎,這並不很難。可是睡著之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就開始有了夢魘,這個毛病自此跟了她一生一世。在夢魘中,她的屈辱、她的哭泣、她的歎息無拘無束地伸展、攤放開來,顧秋水這時才大開打戒。此時的顧秋水又還原為兵痞。他赤身裸體.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拉起睡夢中的葉蓮子,劈頭益臉就打。他睡帽上的小絨球;他兩胯間那個剛才還昂揚挺立現在卻因暴怒而疲軟,說紅不紅、說紫不紫的雞巴,也隨著他的跳來跳去、拳打腳踢,滴溜噹啷,蕩來蕩去。

  儘管葉蓮子受盡精神上的欺淩、折磨、摧殘,可還沒有實實在在挨過顧秋水的拳腳,所以當第一個拳頭夯下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夢魘的繼續,等到明白過來不是夢也沒覺出更大的不幸——與別的遭遇比較起來,顧秋水的拳腳又能慘到哪裡?

  葉蓮子血管裡那本就不多的、退色的、蒼紅的血,或順她的臉,或順她的嘴角,或順她的額頭,縱橫蜿蜒而下。她的臉卻像一張死面那樣慘淡,紋絲不動。不這樣苦熬又能怎樣?哭喊嗎?哭喊就能讓顧秋水停止他的拳腳?而且那只能讓她在阿蘇面前更加丟臉。雖然她已慘敗,但不能再自己敗壞自己。可這並不能讓顧秋水心生憐惜。他一面繼續拳腳相加,一面拽著她的頭髮,把她藏在臂彎裡的臉扭向自己,對著她的臉說:「對了,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愛你。她不漂亮,有麻子,町我就是愛她。你受不了啦,受不了滾呀,怎麼不滾?!」

  呆為被驚醒了,她那還沒長大的心疼痛起來。這並非因為懂得這個極其簡單的場景後面所隱藏的更為深刻、更為複雜的內涵,她只是被葉蓮子那張鬼慘慘的臉嚇傻了,所以吳為的疼痛是物質的。吳為不得不彎下腰來,用兩隻小手兜住那顆疼痛不已的心。即便吳為自己動輒被顧秋水沒頭沒腦地用烙鐵砸、用腳踹、用巴掌扇的時候,也不曾感到如許的疼痛,因為她不可能站在局外,冷眼相看一個強壯的男人恃強淩弱自己的情狀。現在吳為卻清清楚楚看到一個強者對一個弱者的殘暴,而這個被如此殘害的人,正是饑餓時為她覓食,寒冷時為她禦寒,孤苦時為她生出歡樂,病痛時為挽救她生命而奔波的、無所不能的母親……然而這個無所不能的母親,現在卻一籌莫展地任憑顧秋水拳打腳踢。

  吳為異常劇烈地哭鬧起來。她的哭鬧,超出了一個孩子的正常哭鬧,為日後的歇斯底里顯示了最初的跡象,並在她生命的結尾演進為徹底的瘋狂,該說是順理成章。

  一心想做上等人卻永遠也不是上等人的顧秋水對葉蓮子的暴力,不過是男女間微不足道、經典非常的一個小節,吳為卻固執地保留下它毀滅性的顏色,不肯退色,不肯放棄。她從來不曾忘記迫問:為什麼上帝在製作男人和女人的時候,先就製作了他們體力上的不等,從而讓她們在暴力面前毫無抗衡、反手的餘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俯首帖耳地「苦挨」,畏懼地束手待斃?

  誰能改變這個天生由你一手製造的缺陷?回答我呀,上帝!

  從此,吳為就將對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弱者施暴,視為人性中卑鄙無恥的極端;極至,甚至是男人卑賤懦弱的極端、極至,當他們無法直面人生的時候。更有顧秋水兩胯之間,那個隨他跳來跳去、拳打腳踢,滴溜噹啷、蕩來蕩去,說紅不紅、說紫不紫,醜陋無比的東西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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