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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葉蓮子執拗地說:「這孩子難哄,萬一日本飛機聽見了,對大家都不好。謝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帶她回家去。」葉蓮子是不是太過分?戰亂時期還不肯將就湊合,把毫無實際意義的自尊看得比人身安全還重。

  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著,顆顆像是擦著葉蓮子的頭皮而過。她把吳為橫抱於懷,佝僂下身子遮擋著吳為,如疾風下的衰草,低頭緊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天地間除了槍子兒、炮彈和抱著吳為的葉蓮子,什麼都沒有,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除了怕傷著吳為,頂著槍子兒的葉蓮子反倒自在起來。此時她誰也不必依附,只須依靠自己就行。

  .畢夜十二點左右她們走到廣西銀行,像是歡迎葉蓮子凱旋,一顆炮彈擊中銀行大門。一粒玻璃碎屑飛濺到葉蓮子臉上,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整齊的劃痕。一粒粒血珠從劃痕上滲出,像是京劇藝人貼在臉上的一條亮片,又像化了一個鑽石妝。葉蓮子終於找到空無一人的風雲雜誌社,推開一扇又一扇門,哪扇門裡也沒有顧秋水,難道顧秋水遇到了危險?一時間她甚至忘記了吳為的安全,在黑暗的街頭,東奔西突,左尋右找,任憑身旁頭頂的槍子兒、炮彈四下橫飛。那該是怎樣的一副景象?一個臉上貼著一條紅色亮片的女人,抱一個孩子,獨自奔突在不斷倒塌的瓦礫黑暗之中。

  既然找不到顧秋水,留在此地也無用,只好先回山上那個窩再說。

  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樓……

  她什麼都擔心過了,就是沒有擔心過赤身裸體的顧秋水會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響徹香港上空的日本槍炮伴奏下,于床上演出一場具有佛拉明戈風的性域之舞。

  整個過程之從容不迫,之循序漸進,之狂烈酣暢,似乎只能用法國作曲家拉維爾,(RavelMau-rice)一九二八年完成的管弦舞曲波萊爾(Bolero)來表述。難怪後世許多花樣滑冰運動員在表演雙人滑時,都不明不白地採用這支樂曲伴奏。

  葉蓮子僵在了門檻上。波萊爾舞曲一個節奏一個節奏,從容不迫、循序漸進地向她的五臟六腑漸次深入。隨著力度越來越強的節奏,她的五臟六腑也就像是滾動在絞肉機內並在最後那個狂烈酣暢、戛然而止的音符上化作碎末。其實,人是具有強烈自欺性的動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即便知道自己配偶有了另外的組合,也不會如此受傷。這就是視覺形象的衝擊力,親見親歷的殺傷力。

  當然拉維爾也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叫做葉蓮子的小女子,在波萊爾舞曲最後那個休止符之後,又接上了那支在管弦樂中表現力最為自由豐富、有著三個半音程的降B調移調單簧管(也可以稱為黑管),從低音譜表第三線的D音開始了她的吹奏練習。從消沉、悠遠、遼闊、神秘的低音部,到優美、灑脫的中音部,再到尖銳、狂野的高音部,一路試探過去。

  日後,當葉蓮子如蕭蕭落木在黃土高原上飄零的時候,零狐村的日子,於她不過是一陣又一陣黃風,掀起一層黃土掩蓋另一層黃土的無窮反復,她的技藝已臻爐火純青,最後連自己也化作了一支黑管。

  但這支循規蹈矩的黑管,卻徘徊;沉湎于低音區的吹奏,將一部完整的交響樂破壞殆盡,再不能從各路樂器慢板沉滯的敘述、鋪墊中掙扎出來向高音區奔突。更不能來它一個finalt,飛揚、飛升、縈繞,最後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蒼穹,只留下定音鼓,在嚴下面,為她的堅忍一下下叩擊出行文的重點。可有什麼能像那個嚴的不甘、籲求和尖嘯那樣,為不會呼救的她,喊出她的無助!

  想來日本人對自身並不十分瞭解,如果他們非常瞭解自己,也就不會以美國太平洋艦隊的覆滅為藍本,對中國人照方抓藥。

  作為一個東方人,他們實在太不懂得東方人與西方人的區別。

  如果日本人知道,彼時香港上空肆無忌憚橫飛著、爆炸著的日本槍炮,竟成為一個中國女人維護自尊和一對中國男女在床上狂歡的伴奏,更不要說還有無數中國人因為什麼偉大或不那麼偉大的原因,照舊在madeinJapan的槍炮伴奏下幹著什麼,他們對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還有把握嗎?即便肖斯塔闊維奇為表現二次大戰蘇軍保衛列￿格勒所譜寫的英雄主義篇章《第七交響樂》,也不如葉蓮子,顧秋水和阿蘇在這支madeinJapan槍炮交響樂伴奏下的演出,所蘊涵、所昭示的那樣神乎其神。日本人是敗定了!

  葉蓮子現在大大地明白了,顧秋水為什麼不容分說逼她回到父親那裡去的原因。

  阿蘇沒有慌張,既然她的男人不慌張,她也就沒有什麼可慌張的。有男人在,要女人出頭幹什麼?她從容穿好衣服,下床坐到一旁,倒讓名正言順的女主人葉蓮子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讓葉蓮子撞見也好,這樣藏著掖著和阿蘇的關係,顧秋水實在很累。

  很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不傷葉蓮子的心。現在已經到了把這份厚道、情義,對葉蓮子說清楚的肘候了。

  他一面將西裝褲上的吊帶一一捋順,一面對驚得渾身亂顫的葉蓮子說:「把話說清楚也好,我落難香港的時候,沒有阿蘇照料,早就餓死街頭了……怎麼說呢?她比你對我有恩。如今你來了,我不能翻臉不認人。我就是娶了她,也沒什麼不可以的。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你要是能容她,我也就能容你們娘兒倆;你要是不能容她,我就和阿蘇自討生活,你們娘兒倆過你們娘兒倆的。其實這話早就想跟你說明白,只是怕你傷心、想不通,才拖到今天。」

  顧秋水的話很重。葉蓮子明白,要是她有半點疑義,她和吳為就得被扔在這人生地不熟,就是呼救別人也聽不懂的地方。

  再看看周圍,多少男人不是同時擁有幾個女人且合法合理?她本應逆來順受,只是她的身心卻不聽從她的理智。吳為在葉蓮子腿上越靠越緊。她的身高此時已超過葉蓮子的膝蓋,當她靠在葉蓮子膝旁的時候,就像在葉蓮子膝旁支上了一條腿。有了三條腿的葉蓮子,總算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心。

  顧秋水並不需要葉蓮子的回答,她能說什麼?她反正是吊死在他的脖子上了,給她什麼她都得全盤接受。真不知道誰那樣多事,把他香港的地址轉給了她,現在只好這樣混下去了。

  他找來一塊木板,順窗又支了一張床,指著新搭的床,按先來後到、大小有序,通情達理地對髮妻葉蓮子說:「我和阿蘇睡這張床,你帶著南南睡那張床。兵荒馬亂的年月,只好這樣了。」

  兵荒馬亂的年月,仗是不能不打的,什麼事情都能發生的,什麼困難都得克服的,愛是不能不做的,於是「只好這樣了」。於是,葉蓮子、吳為就這樣和顧秋水、阿蘇「三同」起來一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同為生存掙扎,同在『間棚子裡不過幾尺之遙的兩張床上睡覺。

  一旦面對葉蓮子和吳為,顧秋水就無緣無故地發怒。

  本來可以為吳為塌癟的小肚子填充一點食物的就餐時刻,因顧秋水的在座變成了苦役。吳為儘量縮在葉蓮子身後,可是顧秋水眼睛裡的兩團邪火像雷達那樣咬住吳為不放。她那營養不良、本應在吃飯時變得稍有顏色的小臉,也就更加蒼白了。顧秋水反倒對她呵斥起來:「你瞪著我幹什麼?我還沒揍你呢!」

  葉蓮子就輕輕哀求道:「讓孩子吃口消停飯吧!」

  「誰沒讓她吃飯了?廣顧秋水筷子一摔,扭頭又對吳為說,「你再瞪,再瞪我就摔死你!」

  這時葉蓮子就帶著吳為離開飯桌,到樓頂陽臺上去躲一躲。顧秋水對著她們的背影繼續迫殺,「到陽臺上去算什麼本事?有臉就滾出這個家!」然後和阿蘇繼續吃他們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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