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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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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蓮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傭人住的地下室。那兒無論如何還能體味到二太太的一些鄉情,這兒卻在盡力使人忘記他們的來處,忘記他們愛吃的大蔥蘸醬、高梁米水飯、冬天的火炕……別看鄒太太戴了一身鑽石,卻難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樣,在她箱子後面留點錢,讓她別再傻等,趕快到香港找顧秋水。 顧秋水受領了鄒家的收容,不過他的受領之情包裹在漫不經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納下鄒家一份無端的好意,而鄒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領恩之情,真是難為顧秋水了。他轉身吩咐葉蓮子:「你和孩子就留在這兒,鄒家會很好照顧你們的。我還得回社裡去,現在是非常時期,社裡要人照應。」話是對葉蓮子說的;眼角的余光卻向鄒可仁撩了一下。鄒可仁果然顯出滿意的樣子。 一看又要被顧秋水丟下,葉蓮子忙說:「不,你到哪兒我們就到哪兒。」一廂情願地要和顧秋水生死相隨。不管鄒家防空洞多麼安全,她也不想單獨留下,誰知道戰爭怎樣打,打到什麼程度。如果他們就此一別又是四年怎麼辦?她萬萬不想再落人寄人籬下的境地。 顧秋水什麼也沒說,只橫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橫地一砍,她的癡心妄想就攔腰而斷,只好「耬」起再次被丟棄的恐懼,無奈地看著顧秋水走了。 就是有一隻鳥飛過,人還會掠上一眼呢!然而卻沒人答理葉蓮子和吳為。她們就像鄉下窮親戚送來的,扔又不好扔(親戚還沒走)、吃又吃不得,擱在一旁礙手又礙腳的大倭瓜。 葉蓮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應該和主人或哪個傭人應酬幾句,不過人家願不願答理?或是幫幫傭人們的忙?新來乍到,摸不著邊際,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亂…… 最後只好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人多餘者無以自處的境地。好在可以一味低頭照顧吳為,對面前走來走去那些看不見她們的人,也只好是一個看不見。可又並非堅決徹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頭來,努出一個微笑或張張嘴巴,好像很多合體的應酬話要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而彼時並沒有人從她面前經過。 天上雖有飛機掃射轟炸,外面雖有炮火震天,鄒家的日子卻不可省略。地下室裡按時按晌送來咖啡、下午茶、點心等等,吳為卻不能像葉蓮子那樣低頭回避,而是盯著傭人們端著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來回穿梭。 葉蓮子就說:「南南,看,看牆上的那個掛鐘,等一會兒就有小鳥出來叫呢。」 吳為說:「哪兒呢?媽媽小鳥在哪兒呢?」可是小鳥一個小時才出來叫一次,吳為哪能等那麼久?就是等來小鳥,不過叫幾聲就又回去了。她又說:「聽著,媽媽給你講故事。從前,有個老道咽……」 吳為說:「我不聽,我不聽,我要吃那個——」她指著傭人端過去的蛋糕說,「那個。」 防空洞的天地那麼窄小,鄒家人在那頭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對吳為都是難以抵制的誘惑。可是沒人想到這個尚未學會扼制欲望的孩子旁觀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顧秋水是誰?他的孩子又是誰? 葉蓮子是辛苦的。鄒家人從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還有水果、點心穿插其間。她講的故事也好,報時的小鳥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輪番誘惑? 吳為哭了起來,葉蓮子越是著急,她哭得越響。鄒可仁雖不說什麼,卻皺著甩頭不停地翻眼睛。 畢業于東北貴族女子學校的鄒太太,與胡秉宸的綠雲表姐一樣,跳舞、游泳、開車、打網球、交際、家政,樣樣在行,又是領導潮流的人物,上過國內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認為地面上的一切響動飛機上都能聽到—— 她挑起用美國蜜絲佛陀(maxfactor)牌眉筆劃得很彎的眉毛,對葉蓮:子說:「顧太太,請你哄哄她。她哭得這麼響,日本飛機在上面聽見了,還不往這兒扔炸彈?」 鄒可仁是美國哈佛大學留學生,又遍遊歐洲,因此不似父親以及東北很多老財主那樣刨個坑把錢埋在地下,而是買了美國股票。鄒家本是鄉下小門小戶的人家,有位親戚卻是一股「鬍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錢買了稅務局的一個小官。這個肥缺讓鄒老太爺很快撈足了錢,之後又買通省裡,當了被服廠廠長、二十世紀初,中國人像世界人一樣,好像對打仗有著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紀初中國軍閥混戰的局面,真像回到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戰國,狼煙四起,遍地開花,戰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國聯軍打,和俄國人打,和日本人打,「鬍子」和「鬍子」打,這個軍閥和那個軍閥打,這些人和那些人打……打仗需要兵,當兵的人也真多,是個男人差不多就是個兵。戰爭興隆.被服廠自然興隆,生意興隆就意味著鄒老太爺財源茂盛。 經營過被服廠的鄒老太爺接受了資本的教育,把鄒家的錢財以及為鄒家錢上生錢的重任.托靠給有了美國學位的鄒可仁。 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鄒可仁有一天突發異想,拋出美國股票,吃進馬來西亞幾個金礦的股票,這一招-炱棋使鄒家財產幾乎賠光。工商管理碩士本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怪就怪二次世界大戰,如果沒有二次世界大戰,情況不會這樣反常。馬來西亞金礦不久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日本人炸得精光,只剩一座,股票掌握在鄒太太手中,可以想見日後鄒可仁與鄒太太離婚後這些股票的下落。 太平洋戰爭已成不可避免之勢,這位工商管理碩士偏偏將財產向太平洋轉移,這樣的腦袋還想折騰出什麼有聲有色的事情?這樣的頭腦還想以「民主」為旗幟,組織政黨,招兵買馬,收復在東北的勢力、財產,再度稱王東北?或組党成功,也算一黨一派,不管將來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執政,都是討價還價的資本?……不是「天方夜譚」又是什麼? 鄒可仁是空有野心而無能力啊。而共產黨裡會聚了多少優秀人才!共產黨註定要成為執政黨了。 一九四九年後鄒太太無論如何不肯回內地定居,她忍受不了滑向簡陋,寧可放任鄒可仁獨守北京;自己長住香港。鄒可仁以為憑藉他那一黨一派的力量,總會有個與共產黨平分秋色的地位,沒想到只得到政府某部門一個虛職,幾十年的美夢不過一枕黃粱。 但他並沒有死心,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還留在北京靜觀局勢,期待奇跡的發生。 好在還有一些親朋沒有撤離大陸,常到他那個種一溜無花果和夾竹桃的小院,-同吟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的老廚子還在,市場上還能買到與逝去不久的時日不差分毫的作料,做出他一日不可離的佳餚。鄒可仁儲存的好酒也還有,即便喝光了,也可乘往返香港之機帶進-些,好在那時進出還算自由。 舊日關係中,有位遠親的女兒,一九四九年之前,家庭狀況是玉器多得用簸箕撮。一九四九年後父母雙雙亡故,無法像其他親戚那樣或走香港、或去美國,偏偏又在一九四九年後升了大學,校中再也沒有類似美國大學富家子弟「同學會」式的pany,不要說組織家庭舞會,連經濟來源也成了問題,哪裡還有尋找門當戶對乘龍快婿的機會?所幸眼前還有這個可以讓她恢復舊日享受的男人,而且不算很老,自己父親比四姨太還年長三十多歲呢。 老區來的女幹部,徹底摧毀了鄒可仁打算換換口味的企圖。那些本就毫無起伏的腰杆,再紮上根粗皮帶,活像橫鋦了一道箍子的大醬缸;帽子底下冒出的短髮,參差如地裡的麥茬,外加多日不曾洗濯的腦油子味兒;說話直噴唾沫星子,對著他人的臉大放驚天動地的飽嗝或噴嚏;翻書之前先伸出老長的舌頭,以手指於舌上取水……這都讓鄒可仁立時腦袋大如鬥,忘記了自己沒留洋之前,也是說話直噴唾沫星子的,也是對著他人的臉大放驚天動地的飽嗝或噴嚏的,也是翻書之前先伸出老長的舌頭以手指於舌上取水的,腦袋上也是冒著多日不曾洗濯的腦油子味兒的。本以為太太不能影形相隨,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沒想到一下掉進鹽鹼地、荒草灘,不要說芳草,連根草毛都找不到。 國事、家事,就這樣改變了他們舊有的關系結構。 起始鄒可仁未必當真,可是他們有了兒子,這是鄒太太一直不能滿足他的。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鄒可仁帶著女大學生和兒子到了香港,原想維持一大一小的局面,但是有大學文化的女人怎能像阿蘇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大-小的局面,於是有了離婚。 鄒太太離婚後先與東北某一望族的後人同居,而後移居美國,在洛杉磯唐人街開一家飯店,本指望用來養老的馬來西亞金礦股票卻被望族的後人騙走,最後寂寞老死在美國一家養老院。 鄒太太的話讓葉蓮子無地自容。她想都沒想,拉起吳為就走,倒讓鄒太太感到自己過分了,就說:「你哄哄她不就得了,外面又打槍又打炮的,太危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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