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九 | |
|
|
在雜誌社服務部賣書的阿棠,很喜歡小孩,買了些廣式點心請顧秋水帶給吳為,不知道顧秋水是很少上山去看她們母女的。雖然吳為沒有吃到阿棠給她買的點心,但她在香港得到的甜蜜,卻是她所不認識的阿棠給的。 有人從山上來,說到葉蓮子在擺地攤賣飯。顧秋水不但不憐憫反倒心生恨意,認為葉蓮子有意給他丟人,心想,誰讓你來的?活該,受著去吧!暗中還盼著頂好沒有人買她的飯,讓她生計無著,熬不下去,也好早日打道回府。 直到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她們母女二人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好端端的一天,日本飛機說到就到了頭頂,而葉蓮子還在街上賣飯,她抬起頭,傻傻地看著天上的飛機,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不要說她沒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連美國人也沒想到,連太平洋艦隊也沒想到,這些飛機偷襲了夏威夷群島中的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把美國太平洋艦隊炸了個灰飛煙滅,緊接著又來轟炸威克島、關島、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英、美軍。 直到炸彈落下,鮮血噴湧,血肉橫飛,滿街繁華瞬間化為斷壁殘垣,歌舞昇平變做鬼哭狼嚎,葉蓮子才丟下飯攤,冒著炸彈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員攔住,讓她到防空洞裡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萬幸的是她們那棟小樓,在變做一片瓦礫的樓群中,竟還像從前那樣搖搖欲墜地站立著! 正當她慶倖那棟小樓一息尚存的時候,一聲聲從未聽到過的、天塌地陷的巨響,再次沖進她的耳膜,無形而又擠滿空間的氣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顆炸彈當當正正落在緊挨她們那棟小樓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陣灼燙、灼痛,好像炸彈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進了她的眼裡。 她絕望地想,完啦!那個為了生計不得不反鎖在家裡的南南,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見這個從生下來連一塊好糖、一頓好飯也沒吃過,一件玩具也沒有過,總是穿著用』她舊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媽媽的笑臉以外一個好臉色也沒見過,從不訴苦、從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卻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無情的小女兒了。 南南的小臉浮現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這一張,而是兩歲多的那-『張,對二太太討好地笑著硝煙過去,她簡直不能相信,她們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竟還在周圍的烈火中飄搖著。 葉蓮子跑上平臺,踹進門去,屋子裡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東西都挪了窩,亂作一團。吳為也被氣浪從床上掀到地下,見到葉蓮子不哭也不鬧,只是圓睜著一雙不明就裡的眼睛,翻轉身去把屁股給葉蓮子看,說:「媽媽,屁股疼。」葉蓮子撲上前去,抱起吳為卻又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號啕起來…… 這也是吳為惟一次聽到過的,葉蓮子的號啕。 她伸出小手,抹著葉蓮子臉上洶湧的淚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葉蓮子把臉頰往吳為厚厚、溫暖的小手掌上更緊地貼過去,可這並不能止住她的傷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療它的特別藥方,除了那個藥方,再好的藥也沒有用啊。 天黑了下來,炮火熄滅了這個城市,燈紅酒綠、活蹦亂跳的香港瞎了。只有當炸彈再次爆炸時,香港才會在閃爍的火光中做瞬間的跳躍,如垂死前的掙扎。 每一聲呼嘯的炸彈,都像瞄著她們這棟小樓,而小樓似乎比整個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彈不斷的爆炸中等待著一個結局的到來。 葉蓮子終於承認,她是無助的了。其實自顧秋水北平一別之後,她面臨的就是這種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將她們救出困境的其實是她自己。遺憾的是直到離開人世,她都以為自己是個弱者。這一顆幾乎將她們母女分離的炸彈,使葉蓮子再不敢丟下吳為出去賣飯,而一天之內,所有米店也都關張,說是要等人們更饑餓的時候米店商人才會拋出米來。 香港陷入了饑餓,人人都在為買不到吃的發愁。只有這個時候,窮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憂慮。 第七章 1 不管顧秋水如何設計阿蘇、葉蓮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時局卻迫使他不得不放棄將葉蓮子攆回內地的打算。 誰也沒有料到,一九四一年這個十二月,離開香港竟成為一個難題,就像若干年後返回香港競成為難題一樣。 珍珠港事件當晚,多少國民黨軍政要員也沒有登上國民政府派來的最後那趟接應班機。接應名單中不乏蔣介石的欽定人物,管你是開國元勳還是——代功臣,還不是連狗都不如被踢下飛機?廣為流傳的是前廣東省主席陳濟棠好不容易擠進機艙,卻讓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攆下了飛機。人到此時,稱霸一時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說像鄒可仁這些與張學良將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與蔣介石分庭抗禮的「滯港東北流亡人士」,這是一群蔣介石有機會就決不饒過、日本人逮著也決不會饒過的「兩不靠」的政治力量。 當炮聲猛烈響起時,顧秋水不能不想到葉蓮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對葉蓮子厭惡到了什麼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葉蓮子擁著吳為呆坐閣樓,傾聽著連天炮火在周遭轟鳴,像不意間被風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遠而又一心一意傾聽著風雨在天地間的掃蕩。果然不出顧秋水所料,見他來到,葉蓮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錯當夫妻情愛。在這生命攸關的時刻,誰能想到她們母女的安危?還不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丈夫! 如果一個已被男人厭倦的女人,仍然對這個男人想人非非的話,那男人除了膩煩、起雞皮疙瘩,還能有什麼別的感覺? 顧秋水剛一邁進門檻,吳為就把眼睛藏到時蓮子的腋窩裡去了。 顧秋水也沒有顯出更多的親情,瞥了吳為一眼就調過頭去——他要等到老年,才會感到他曾是、還是一個人的父親——對葉蓮子簡捷地說道:「收拾一下,我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葉蓮子有什麼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頭賣了飯。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絕對不能混淆於旗袍,雖然看上去僅僅是質地、做工、款式的區別。這好比同屬鳥類的各種飛禽,各自身價千差萬別,而這種差別並沒有明確的界限,只能令領神會。那麼葉蓮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這一服裝大系中,其地位可能僅相當於鳥類中的麻雀。 從天津帶來的那只皮箱裡,倒是珍藏著幾件與顧秋水共同生活時的衣衫,到香港後從未派上用場,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為每日賣飯備下的、突然變做無價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詢問去向,抱著吳為跟上就走。這一路行走與剛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變,風景無常。 原來顧秋水把她們送到了跑馬地鄒可仁家,鄒家有自用的相當於防空洞的地下室。 顧秋水對鄒太太介紹說:「這是我太太。」鄒太太手指上剛剛塗過蔻丹,不時蹺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該給葉蓮子多少笑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吳為,對顧秋水說:「這孩子真像你。」 吳為噘起了嘴,說:「我像媽媽。」 鄒太太笑了:「你像媽媽?不,你像爸爸。」吳為固執地重複著:「像媽媽。」 鄒太太說:「她還挺會挑。」又對顧秋水或是葉蓮子說,「放心吧,我們這裡很安全。」然後轉身離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輕不重的聲響,順路吩咐著傭人:「周媽,晚上多添兩個人的飯,再把駝絨毯子給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媽脆生地應了一聲。一聽就是當家多年的老傭人,聲音裡有種與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調製出來的默契。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