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這樣一想,葉蓮子似乎有了勇氣,又從櫃櫥裡拿了一個雞蛋給吳為。

  吳為不哭了,安靜地等著葉蓮子為她剝去蛋殼。她接過葉蓮子剝好的雞蛋,一小口、一小口安靜地咬著,睫毛上掛著淚珠的眼睛緊盯著手裡的雞蛋,眨都不眨。

  看得葉蓮子心裡一酸,可她不能掉淚,吳為哭起來的時候有她呢,她哭起來有誰?掉下一塊蛋黃,吳為伸出小手指頭去捏,卻捏碎了。那塊蛋黃變成更小、更小的碎渣,小得都晶不出雞蛋味了,可吳為還是一點一點捏進了嘴裡。緊跟著就是繼母整天說不是丟了這個,就是丟了那個。偏偏人家一說丟了什麼葉蓮子就禁不住臉紅,連後脖頸都紅得無法見人,好像是她偷了那些東西。

  她痛覺自己的無能、窩囊,既不能一跺腳離開,又不能不臉紅。

  一個多月過去,顧秋水還是沒有回信。繼母猜到他可能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男人都是這樣,你緊盯著他,他還出事呢,不要說這樣大撒手地一別三年多。得趕快把這娘兒倆送走,顧秋水要是真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把妻兒往他們這裡一撂,可就沒頭了。可她並不說出自己的猜測,只對葉志清說:「不如把蓮子送她丈夫那兒去,讓他們小兩口兒團圓吧。現在兵荒馬亂,她還年輕,出了什麼事咱們不好向女婿交代。」

  父親說:「這可要一大筆路費。」

  繼母說:「她說手裡還有些賣鐲子的錢,剩下的你當爹的還不應該給添上?」她算過帳,就是添上這筆路費,也比沒年沒月把這母女二人留下合算。

  「去信也不見回信,搬家了?人死了?蓮子這樣冒蒙著去了,要是找不著人怎麼辦?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她還帶著孩子呢,那可讓她如何是好?」「于高祥說的地址能有錯嗎?」繼母又對葉蓮子說:「他到現在還不回信……我看你頂好帶著孩子找他去。我是說,你們守在一起總是好些。」繼母說得對,不能再傻等顧秋水的回信了,她這就去找他。自生下來也沒清楚過的葉蓮子,一下清楚起來。

  她不管顧秋水回不回信,是不是搬了家,死了還是活著,就是死了她也要看一看他的墳頭,更不想萬一找不著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已是滿眼蕭瑟的十月末,不但葉子開始發黃,江水開始發黃,連秋風也日慚地黃了。

  葉蓮子匆匆忙忙抱著吳為登上小輪船的時候,父親突然流下了老淚,——這一路有太多的風險,葉蓮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到了鎮江別誤了去上海的火車。到上海後就按著我給你的地址去找趙營長的哥哥,他在日本軍營裡做事,可是,是這邊兒的人。他會給你買張到香港的船票,也會給你辦好去香港的手續。」

  他們父女間的感情,到了此時才略見分曉。可他們又不能不遠遠地分離著,就是她不去找顧秋水也是嫁出去的人了,就是不嫁出去他們也不可能長相守著。

  看著漸漸老去的父親,葉蓮子想,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十八九年後葉志清一家遷往他鄉,途經葉蓮子工作的小城,下車看望離別多年的女兒。

  正是三年饑荒時期,葉蓮子不知怎麼弄到一小碗肉,恭敬地放在父親面前。葉志清還像從前一樣,不知道為了什麼小事吹鬍子瞪眼。

  吳為忍不住說:「姥爺,我媽從小就沒少受呵斥,如今她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也該歇歇了是不是?」吳為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母親工作的小城,算是組織上對她這個獨生女兒的照顧。

  其實北京各單位需要的大學畢業生名額很多,只不過她無法說服自己,去和班上的黨支部書記進行一個交換。

  大學自解放區搬遷而來,每個班級確保共產黨支部和黨支部書記制度,書記由調幹同學擔任,領導班上同學的學習、生活、思想,握有畢業分配去向的「生殺大權」。

  如果吳為同意這種交換,就能留在北京,但她振振有詞地說:「為了愛情上床是風流,為了交換上床是下流。」

  那麼她後來為了調回北京,嫁給根本不愛的韓木林,難道不是交換?

  不是掌自己的嘴巴又是什麼?

  不是下流又是什麼?

  只不過那是一個有法律保證的交換,聽起來堂皇一些。如果她當初同意這個交換,後來也就不會有私生女楓丹;那麼也就不會因為她更大的自私,讓楓丹、禪月和葉蓮子跟著深受其害。上床一睡,畢竟比有一個私生子簡單多了。

  葉志清用他很大的眼珠子看了看吳為,什麼也沒說,從此結束了他吹鬍子瞪眼的歷史;又看了看「也該歇歇」的葉蓮子,奇怪這十幾年不見,女兒怎麼就和自己差不多了。

  葉蓮子輕輕地斥責吳為:「怎麼跟姥爺說話呢!」可吳為的話分明讓葉蓮子想起過往的一切,既慶倖自己已從裡面走出又惋惜它們已然過去,對父親反倒有了青春年少時所沒有的依戀。

  -到了現在,他們才覺得彼此像是父女了。可惜葉蓮子和父親這一面之見竟是永訣。

  他們是白做了一世父女,等到他們開始珍惜這份親情的時候,卻什麼也沒來得及說,什麼也沒:來得及表示,就永別了。一路上仍是滿目瘡痍、滿目蕭條,不要說沒有了樹、沒有了房子、沒有了人,連雞鴨貓狗都沒有,如同到了世界末日……

  岸邊,離小輪船不遠的地方,一個日本兵正在把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一次又一次推下河去。可是那人並不呼叫,只是在水裡無聲地掙扎著,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日本兵推下河去……日本兵終於玩膩了,一刀把那人的腦袋削進水裡,又把屍體推進河裡才結束遊戲。

  好在幼年的吳為不像後來那樣讓人厭惡,雖談不上美麗,卻讓人一看就發出歡喜的微笑。她們能夠順利到達上海,可能與此有關。

  到了上海,滿眼還是日本人。都說日本是個小國,可哪兒來這麼多日本人?從天津到徐州到上海,一路都是,好像全體日本人都搬遷到了中國。

  出了上海北站,葉蓮子給吳為買了個燒餅,正在低頭付錢,就聽得吳為一聲驚叫,回頭一看,吳為手裡的燒餅被人搶走了。

  當葉蓮子為那個被搶的燒餅痛心疾首之時,胡秉宸正和表姐綠雲從四爹爹家出來,漫步在霞飛路上。如果胡秉宸和吳為不是幾世情緣,又為什麼總是前前後後在許多地方擦肩而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