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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葉蓮子既無仇恨也無報復之念,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搶燒餅的人——拐著八字腳,穿一身藍布短衣,一頭短髮像比葉蓮子和吳為受到更大驚嚇地豎在頭上,一邊跑一邊大口咬著燒餅。她想:你就是搶也不挑個人,我要是有錢,能只買一個燒餅嗎?

  繼而又想,不搶她搶誰?誰都比她不容易搶。一看就是個該挨搶的人,一看就是個舉目無親的外地人,一看就是個不會還手的人……她咽下自己的饑餓,又在心裡埋怨道:你就是搶了燒餅也要好好享受一下它的美味,不能這樣狼吞虎嚥糟蹋那個來之不易的燒餅啊。

  她只好再給吳為買個燒餅,把錢往懷裡揣了又揣,然後把吳為更緊地抱在懷裡,以防燒餅再次故人搶去。

  葉蓮子一路行來,一路打聽。滿眼都是沒有生計、衣衫襤褸的窮人,遊蕩在街頭巷尾,好像街頭巷尾裡藏著解救他們的機會。

  不難,就找到了趙營長的哥哥。趙先生也沒有多問,看過葉志清的信,幹練地為葉蓮子和吳為辦好了去香港的一應手續。

  離開上海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讓葉蓮子心中充滿憧憬;他們坐著人力車,經過沿黃浦江而建的百老匯路。馬路另一側多為西式建築,其中有許多店面、錢莊、飯店和旅館……

  不論街上的熱狗、美容、咖啡店,還是文明婚禮的照片,租界地上的手搖電話亭,印度巡捕,坐洋車的西洋男人,中英文並茂的先施、永安百貨公司,或是貼有「先施牙膏」各種廣告的雙層、單層有軌電車……葉蓮子不曾對這些留下一絲豔羨,她的目標在正前方。

  倒是黃浦江上的濤聲、沙船上吱吱扭扭的搖櫓聲、輪船的汽笛聲、人力車的銅鈴聲以及外灘上的鐘聲,讓吳為心中似有所動。

  過外白渡橋往北,就到了楊樹埔的公和祥碼頭。

  葉蓮子不明白,為什麼不坐更便宜的有軌電車?可也不便多問,只能跟著趙先生走。

  該乘什麼車趙先生有數。他當然不能帶著她們坐有軌電車——誰知道日本軍營會不會派人跟蹤?為省幾個車錢讓他們懷疑他來自平民的身份?

  分手時葉蓮子笨拙地說:「真不知道怎麼謝您才好,才好……」

  趙先生皺著眉頭眯著眼睛,瞟著艙裡艙外往來人等,好像太陽晃得睜不開眼睛。他又看不出嘴唇嚅動地低聲叮嚀道:「沒開船之前一定要謹慎小心,就坐在船艙裡不要出去。羅斯福號雖然是美國輪船,可……誰知道會不會有意外?有人問什麼不必多說……」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對著葉蓮子,只一味不舍似的撫摩著吳為的小臉.好像對這個從見面起看也不曾看過一眼的孩子,突然地有了感情。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下船走了。舷梯上和他擦身而過的人,一看他那身日式軍裝,無不像是遭了瘟疫,惟恐躲之不及。

  第六章

  1

  直到開了船,葉蓮子才算有了安全感,日本人是再不能到這艘船上來殺人了。

  吳為歡蹦亂跳地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備感放肆的可貴,自她解事以來,第一次不必看人臉色行事。她的笑聲全心全意,不管不顧,忘乎所以。這笑聲讓人先是會心,而後又有些擔心。擔心什麼?說不清楚。頭等艙裡有位濃眉大眼的夫人,穿一套白色長裙、白色鏤空高跟皮鞋,戴一頂巴拿馬草帽;第二天又換了花綢旗袍……常常戴著太陽鏡坐在甲板上,閒適地看書、看報或是看海。

  吳為從她面前跑了過去……

  夫人向這個讓人不能不回頭的孩子招了招手,吳為面無羞色地走了過去,取下攤在夫人手掌裡的糖果,又頑皮地伸出小手拍拍夫人的手臂,給她一個天真無邪的甜笑,還說:「謝謝。」

  吳為自小對女人就有到位的鑒賞,她喜歡女人,特別是有品位、有毛質、有風度的女人,如果順其自然,她很可能是個同性戀而不是異性戀者。好比對待這位夫人的態度,特別是用小手拍拍她手臂的舉動,很難說不包含著一種天成的招逗。可是上帝在捏咕她的時候,手指頭不知怎麼哆嗦了一下,她就此被扒拉上異性戀的苦旅。「小朋友,幾歲啦?」吳為伸出四個短而粗的手指,又加上一個胖巴掌,「四歲半。」那雙還沒長成的。小手,看起來也很男相。「你叫什麼名字啊?」她問吳為。

  「難難。」「什麼,有叫這種名字的嗎?」夫人環顧四周,像在找人問個所以。吳為還說不清楚四聲,難怪讓人不解。跟在一旁的葉蓮子解釋道:「是東南西北的南。」

  「她是在南方出生的?」

  「不,在北平。」葉蓮子客氣地微笑著,但那微笑是距離的、維持的,掩蓋著受過驚嚇傷害的畏縮和戒備。她的臉同時就被罩在了微笑的後面。

  「噢,北平,我去過。」夫人這才開始打量葉蓮子。這時的葉蓮子,已是雜陳百味醃制過的葉蓮子,這種醃制既毀壞了許多,也為她早年那一覽無餘的美麗,增添了難言的風韻。「我的一個親戚就住在東絨線胡同,離故宮不遠……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她卻有明顯的南方口音。「東城,東四牌樓附近。」

  「只有你們母女二人到香港去?」

  「是的。」

  「你先生呢?」「我……我們正是去找他的。」葉蓮子的心事就忽隱忽現在臉上,眉心顯出蒼涼的皺紋,一抹深色的暗影浮過她的雙眼,連眼白都跟著一起暗了下來。可她馬上閉緊了嘴,點點頭,調過身去追趕吳為。那夫人就想,這女人定有大難。

  風浪說起來就起來了,看上去龐大無比的羅斯福號,被海浪撥弄得六神無主,立刻如玩具那樣,不堪實踐的檢驗。

  葉蓮子感到天旋地轉,禁不住嘔吐起來。到了船上,她才知道餐點已包括在船票裡,她像所有乘客一樣,有吃飽的權利。可是如此美味的免費餐點,全讓她吐出來了。最後吐得沒有什麼可吐,只好吐苦水。她不無惋惜地苦著臉想,吐得可是真乾淨!

  風息浪止後,就快到九龍了。這時葉蓮子才覺得自己的確冒昧,她甚至沒有寫信告訴顧秋水,就敢捏著從于高祥那裡得到的地址——也不想想這個地址是否可靠——不知天高地厚地闖來了。到香港後能不能找到顧秋水?找不到怎麼辦?本來就沒有多少錢,買了船票以後更是所剩無幾,既不會說,也聽不懂廣東話,打工都是問題……

  葉蓮子的不留後路,是否別有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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