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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東北人這時候到淮安經什麼商!」說到這裡,他似乎沒有再逼問下去的意思,而是往椅子背上一靠,開始閉目養神。葉蓮子的心跳得又快又。向,她真擔心一旁的偽警官聽見,可又無處逃遁,只有假作鎮定,直挺挺地坐著。

  偽警官很快下車了,臨下車前低聲對葉蓮子說:「我知道你去淮安找什麼人。你說你父親在那裡經商,不對,淮安以北駐的都是抗日東北軍。你可要多加小心,前面還有好長的路呢!」對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她默默地說了聲謝謝。一下汽車就到了東北軍的地盤淮安。可是距董貴告訴她的那個聯絡點還有十幾裡,只好雇輛人力車,按董貴說的路線,向淮安附近一個小鎮而去。

  拉車的是個身強力壯、臉色陰沉的小夥兒,沒穿上衣,肌肉強健的後背在陽光下閃著生機勃勃的光澤。

  即將收割的秋莊稼經過腰際,行走在莊稼圍。屏的土路上,就像被埋葬在莊稼地裡。葉蓮子左看右看,希望碰見一個行人,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太陽底下只有他們三個人,四周靜得都能聽見莊稼成熟的聲音。吳為也在她的懷裡睡著了,經過一路折騰,現在就是在她耳邊打雷,地也醒不了了。

  路也好像越走越背,越走越像是往回而不是前行,她也不敢問,問又有什麼用?天這麼高,地這麼遠,哪兒能夠得著,抓得著一縷安全?

  走到一個僻靜之處,拉車的不聲不響將車停下,並回頭朝她望著,葉蓮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垂下眼睛看看腳下的皮箱,期望這只皮箱能在關鍵時候起點作用。

  拉車的說:「歇歇腳,那邊地裡有口井,我去喝口水。」說罷,就丟下她們走了。

  她縮頭縮腦坐在車上。莊稼地裡一片此起彼伏的蟲鳴,似暗藏殺機,歎暗藏著激戰前夜的騷動不安。很長時間也不見拉車人回來,葉蓮子更加焦急,似乎時間拉得越長陰謀醞釀得越大。

  終於聽到背後漸走漸近的腳步,她絕望地想,來了,來了,可又不敢回頭張望。她的兩眼在太陽底下發了花,一陣陣黑霧也隨之在眼前浮升滾騰。

  拉車人轉到她的面前,看出她的恐懼,冷冷笑著把手裡一個甜瓜遞給她,說:「想必你們連飯也沒吃、水也沒喝吧?這個甜瓜你拿著。」

  葉蓮子不敢接也不敢不接,儘量往靠背上縮著身子。

  拉車人也不強讓,順手把甜瓜放在葉蓮子腳下的踏板上,拉起車又往前走了。

  當越來越多的樹、越來越多的房子出現時,葉蓮子才知道地多慮了。』付錢時拉車人冷冷地接下錢,沒說個什麼就走了,把葉蓮子尷尬地丟在那裡。

  她們終於找到了聯絡員的家。

  結婚時葉蓮子曾想,她是再也不會回這個家了,可是才過五六年,她就回來了,而且落魄成這個樣子。

  結婚時的風光已成舊事,師裡入無不稱讚的「郎才女貌」,這樣快就殘敗凋零,天各一方。葉蓮子一眼就認出,繼母穿的居然還是參加她婚禮時做的一件旗袍,而自己的風采不但早已消散,嫁衣也早就進了當鋪。

  「回來啦。」繼母說。對著這樣落魄的人真就沒法兒客氣,然後看看吳為,「這就是南南?」

  「叫姥姥。」吳為嚇得緊往後捎。

  「認生呢。」葉蓮子忙說。繼母並不在意,葉蓮子本不是她的女兒。

  「路上還好走吧?」父親比她沒出嫁之前客氣許多。

  「好——好走。」

  在父親的眼裡,葉蓮子再不是那個瘦弱的鄉下小姑娘而是個成年婦女了。可幼年時就鑄在她身上的畏瑟不但沒有消逝,反倒亨那懵懂之上又增添了一種頗為明確、自覺、滄桑的畏,讓葉志清一陣悲從衷來,——不論怎樣,父親還是父親。「老顧家真行,自己家的媳婦卻——推六二五。」繼母從髻子上抽下簪子,一邊挖著耳朵眼兒一邊評論著。

  「是我自己要走的。」

  「想必也是待不下去吧。」繼母一針見血地說。

  葉蓮子求救地望望父親。父親說:「把行李放下,先去洗把臉,再煮點兒東西吃吧。」吳為就貼著葉蓮子的腿出去了。

  她們的腳後跟剛擦過門檻,就聽見繼母對父親說:「你打算怎麼辦?」

  父親說:「給她男人寫封信吧。」

  「蓮子不是說到婆家之前就給他寫了信,怎麼老不回信?你指望那個拆白黨能來接她們?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個東西,沒和蓮子結婚前就跳郭連長家的牆,一邊打牌一邊和李營長的太太吊膀子。」

  父親的目光頻頻向外掃去,他怕葉蓮子聽見,她這會兒是山窮水盡哪。

  「你當初為什麼不說?」

  「你們家蓮子閨女做得不耐煩了嘛。」

  葉志清有點不悅,「蓮子不是那樣的人。」

  「忘了她塞在你口袋裡的字條了?」父親沒的說了,無形中就有些埋怨葉蓮子,若是聽他的安排,就不會落到這個局面。什麼局面他也不清楚,葉蓮子也沒跟他說,不過看還看不出來嗎?

  繼母就說:「說話得公平,她是不是有點兒自找?不過呢,既然是自己家閨女也不能不管,還是想個辦法吧。唉!——」這一聲長歎真是苦不堪言,苦如葉蓮子還歎不出這樣一聲歎息呢。

  一一二師裡有顧秋水的許多朋友,葉蓮子一到,顧秋水最好的把兄弟、排行老七的于高祥就抱起吳為問大家:「你們看這孩子像誰?顧秋水!不用說,一看就是他的閨女。」

  顧秋水從沒給葉蓮子寫過信,倒是接長不短地給于高祥寫信,所以到了一一二師,葉蓮子立刻就得到了顧秋水的確切地址。

  吳為吃得很多,葉蓮子憂愁地看著她吃下一碗米飯又吃下一個雞蛋,想著以後她要是天天這樣吃起來怎麼得了。吳為很久沒見過雞蛋和米飯了,所以吃得很慢,好像在延長享受一個轉眼就會消失並且再不會有的夢境。

  葉蓮子一再朝上房望去,生怕繼母這時到廚房裡來,吳為還沒吃夠呢。

  小孩子真不懂事,吃個半飽就可以了,她卻非要吃個肚兒圓。可葉蓮子又巴不得吳為多吃一些,對窮人來說,吃飯真是世上最費思量的一件事。

  吳為吃完一個雞蛋又說:「媽媽,我還要。」葉蓮子拍拍她鼓起來的小肚子說:「你飽了。」

  「媽媽,我還要。」「不能再吃了。」

  「再吃一個,」她伸出小手指,又像懇求又像保證地說,「媽媽,一個!」「不行。」葉蓮子斬釘截鐵地說,「你吃飽了。」吳為尖聲哭了起來,而且哭得很響,葉蓮子馬上捂住她的嘴。婆婆雖然愛罵人,只是罵罵而已,沒有什麼實際意義。老包家深宅大院,上房聽不見下房的動靜。這兒雖然沒人罵吳為或她,可老覺得有個無形的鉗子夾著她,這鉗子其實夾得不重,既不痛也不癢,就是老窩著她,讓她不能伸直。

  吳為哭得額上冒汗,青筋暴起,聲嘶力竭……為什麼?不過為了一個小小的雞蛋,又不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又不是大海裡的珍珠、石頭裡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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