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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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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火車開了,冒著一串白煙越走越遠,他才往家返。又走過那高梁地,他才想起剛才還背著孫女呢,一轉眼就成了過去。葉蓮子回到天津後,董貴說,還是到香港找顧秋水才是正經。 是啊,包家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一個女人怎麼不靠自己丈夫老靠他人過日子?要是她不知道丈夫的下落還好說。 又沒錢,再不去找顧秋水,只有上街討飯了。 董貴擔心得不行,柔弱的葉蓮子怎麼上路呢?出了事他怎麼向顧秋水交代? 葉蓮子卻鐵了心,說:「我行。」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董貴老婆說:「唉,換第二個人都不敢去,就是男人也不敢。」 而且他們一直沒有收到顧秋水的回信。 董貴左想右想:「還是一步步來比較穩當,先到江蘇淮安落腳,那是一一二師駐地,你父親還在那裡,看看情況再做到香港去的打算。就是去你父親那裡一路也很危險,一個孤身年輕女人帶著個三歲多的孩子,又沒個伴兒,還要經過日本敵佔區、汪精衛的敵偽區……」 葉蓮子頭也不抬,還是那句話:「我行。」 董貴先去打聽南下路線,然後前前後後對葉蓮子交代了幾遍,在哪兒-下車,在哪兒換車,換什麼車,到什麼地方找什麼人聯絡,最後聯絡人會送她到一一二師的駐地……葉蓮子一遍又一遍默記在心。 又幫葉蓮子賣掉僅存的鐲子。這只金鐲子自顧秋水走後葉蓮于就沒有戴過,只在夜深入靜吳為睡著之後,才拿出來套在手腕上細細端詳,這一端詳就像和顧秋水相會了一番……為了千里尋夫,現在只好把它賣了。賣了鐲子,董貴又帶她到銀行兌換了通行于各個占區的貨幣,買了火車票,送她們上了去徐州的火車。 董貴是一千個、一萬個對得起顧秋水的囑託了。 葉蓮子從來沒忘記過董貴對她的關照,常常對吳為念叨董貴一家的情誼,可是他們從此一別再沒見過面,雖然二十年後也就是七十年代,他們都住在北京西直門附近。 本以為解放以後是窮人的天下,可是他們又有了別的煩惱,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們不得不丟掉人和人之間那份溫馨,去奔他們的日子。 直到葉蓮子去世後吳為才找到他們,董貴和他的妻子都還健在。 吳為一進門,他們就老淚縱橫地說:「你媽太不易、太不易啦,你能長大也是太不易、太不易啦……」 他們相對無言,只能不停地流下濃縮著他們一生辛酸的淚。回家之後,吳為激動地對胡秉宸說到與董貴的會面,胡秉宸只待答不理地點了點頭。 到徐州後沒有當即轉往淮安的汽車,葉蓮子母女非得在徐州過夜不可。 雖然北平和天津也是日本人的天下,可還不像這裡,如此赤裸地對人訴說著亡國的慘狀。每棟燒焦的房子都像一顆死去的頭顱,黑洞洞的窗戶像大張著的嘴,凝固著臨死前的呼救和死不暝目的控訴。僥倖留下的半堵牆壁,像一本被槍彈翻閱過的書,每一個彈孔、每一處焚燒的地方都是劫難的字符。最讓人恐懼的是被日本人強暴後又殺死的女人,她們陰戶裡插著木棒或是鐵具。 日本人的的確確是有創造力的民族,凡是人類無法想像的殘暴的生命雜耍,都被日本人發掘得淋漓盡致,也許連希特勒都不如日本人那樣,能把殺人變成一項精雕細刻的手藝。葉蓮子像是等過鬼門關,抱著吳為,提著一個小箱子,排在出站隊伍中一步步往前挪。 眼見一個獨行青年男子被拉出隊伍,——那時,獨自進入敵佔區的男人或女人都會被日本人懷疑為奸細。隨著一聲槍響,鮮紅的血美如詩畫飛濺開來,灑落在四周束手待斃的人群中。 葉蓮子一把將吳為的腦袋按進懷裡,又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吳為不哭,小小的身子卻猛烈抖動著。 日本兵聲色俱厲地對她說:「快點,快點廣她努力想要邁出沉重無比的腳,可沒等她邁出自己的腳,日本兵的槍托就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手裡的箱子也就掉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她放下吳為,手腳並用,忙把散落在地的東西扒拉到站口外,然後再往箱子裡撿,要是丟了這些必要的衣物,她們就真是饑寒交迫了。 吳為也蹲了下來,一邊膽怯地用小眼睛瞄著日本兵,一邊幫葉蓮子往箱子裡撿東西。 幸虧有吳為,日本人才不致懷疑葉蓮子是奸細,只對攤在地上的箱子看了看就放行了。 葉蓮子驚魂未定地走出車站,明知應該趕快逃離這個虎口,可不知何去何從,哪裡好像都是魔窟。往東走幾步退了回來,往西走幾步又退了回來……除了從車站陸陸續續走出的人和不時在街上遊蕩的餓狗,滿街沒有一個活物。 望望從站裡出來的旅客,各個都像死裡逃生的灰狗,夾著尾巴、貼著牆根嗖嗖地、溜溜地疾走,想找個人打聽一下都不好張嘴。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沒把腦袋紮進胸口的旅客,便趕快上前打探住店的事。那人把她帶到附近一家小店,還幫她提著箱子,只是一路無話。她千謝萬謝,那人還是無言地苦著臉,走了。 嘴上總是叼著香煙的枉偽軍軍官在小店裡走來走去,一面噴煙吐霧,一面吆五喝六地使喚著他們的馬弁或是店小二,好像這裡不是小店而是兵營。店後的灶膛裡嫗著濕柴火,店面裡的煙氣更加混濁,大白天也看不清人們的嘴臉,又在人們臉上添上如許的猙獰。 葉蓮子的目光小心翼翼在煙中搜索,希望看到一個女人。可是除她和吳為,即便有個把女人往來,也是賣春的女人。 向店老闆租房時,旁邊一個偽警官說道:「聽說話,你是東北的口音。」 她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是歪著頭求助地看著店東。那偽警官挺有人情味兒,說:「咱們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呀。」不過再調轉頭來臉色就酷了起來,「你一個人能大老遠的跑到這裡,也真不簡單……」已經站在老虎嘴下的時候就是害怕也沒有用了,葉蓮子只有聽天由命垂頭而立、還好,他沒有再刁難就走回自己房間去了。恰巧在葉蓮子隔壁! 到了晚上,小店更是熱鬧而不是更加安靜,她那間小房前後左右住的都是汪偽軍官,各房之間只隔一牆薄板,四周的酗酒聲、麻將聲、狎弄聲,聲聲入耳。其中倒是有許多東北口音。 偏偏有人對著牆板怪聲地咳,葉蓮子甚至看見一隻眼睛,在寬闊的牆板縫裡閃爍又閃爍。 看遍窄小的房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苦於想刁;出辦法擋住外面的世界,只能用椅子把房門毫無意義地頂了又頂。這就是她面對一個兇險世界所能想出的保護自己的辦法。這辦法以後就成了她的常規武器,用來對付無數可怕的夜晚。 惟恐有人進來鬧事,葉蓮子一夜沒敢合眼,連吳為都斂聲屏氣,睜著驚恐的眼睛,傾聽著四周的動靜。也許正是一點鄉情,那些當兵的才沒來刁難。 第二天登上去淮安的汽車,同座的正是那個自稱老鄉的偽警官。他說:「你到淮安去對不對?」 葉蓮子只好點頭承認。 「幹嗎去?」「找我父親。」 「你父親在那邊幹什麼?」 「經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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