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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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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貴說:「那也差得遠……要不先到顧連長老家住住?你是他家的媳婦,他們家總不能不管,同時也給顧連長寫封信,看他回信怎麼說。」葉蓮子馬上給顧秋水和顧秋水的老家寫了信,一九四O年夏天,顧秋水的二弟到天津來接她們娘兒倆。葉蓮子拿著二太太留下的二十四塊錢,一鼓作氣、沒頭沒腦地投奔了二道河子婆婆家。見到婆婆,葉蓮子就像終於見到親人,甚至覺得和遠方的顧秋水都靠得更近了,進門就跪下磕頭,叫了聲:「媽!」婆婆淡淡地說:「噢,來了。」好像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十分不和諧地一起生活了多年。然後婆婆看看吳為,問道:「幾歲了?」葉蓮子說:「告訴奶奶,幾歲了。」 吳為說:「三歲半。」婆婆說了句「個子可不小」,就沒話了。婆婆整天坐在炕上盤著腿吞雲吐霧,小老太太精瘦,方腦袋,不愛說話卻愛罵。炕上有豬又有雞,來來去去。她口沫飛濺地罵了豬之後罵雞,罵了雞之後罵天氣,罵了天氣之後罵莊稼,罵了莊稼之後罵在遠方的兒子:「你這沒有良心的東西,淨顧自己在外頭過好日子,不顧家,不顧爹娘,不顧妻兒……」 罵完遠方的兒子又罵兒媳:「嫌雞上炕?雞不上炕上哪兒?自打一有雞,雞就上炕。小丫頭長蝨子怪誰?怪雞?怪豬?豬不進屋進哪兒?這麼冷的天,你當就你們知道冷豬就不知道冷?我和它們睡了一輩子也沒長蝨子,看把你們嬌氣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罵完媳婦罵孫女:「你給我住手,拔雞毛幹什麼?啊?看把雞拔得嘎嘎叫。雞蛋呢?雞蛋哪兒上了,啊?你這個小挨刀的,打了?啁?我揍死你,看你還淘不淘?」 她繃著薄薄的嘴唇,使勁擰吳為的耳朵。 雞也不會還嘴,豬也不會還嘴,天氣也不會還嘴,莊稼也不會還嘴,遠在外地的兒子也不會還嘴,兒媳婦也不會還嘴,——只有吳為大叫大跳,又轟雞又轟豬,還跟著地說:「你個小挨刀的…… 婆婆說:「你給我揍她,往死揍!」 婆婆說:「有你這麼護孩子的嗎?這孩子長大還不上房揭瓦禍害人!」吳為也說:「……禍害人。」 「你看,你看,話還不會說就會頂嘴了。」不知道婆婆哪兒來的一肚子氣。豬也沒氣著她,雞也沒氣著她;公公一天也不說一句話,和豬、和雞差不多;葉蓮子也沒話;——只有吳為說著天上地下的孩子話。 婆婆說:「這孩子真像她爹,將來也是個惹是生非的傢伙。十六歲上就跑了,一去不回頭,連信也不打一封,不問問他娘他爹死啦還是活著,你倒是說說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也行啊!我還當他死了呢,也忘了我還生過這麼-個兒子……不承想就塞給我個媳婦和孫女……」 說著婆婆的眼睛向葉蓮子一刺,那目光一定非常銳利,要不銳利就沒法穿過糊在眼睛上的那堆眵目糊。 然後把三尺長的煙袋往炕沿上敲了敲,就像兵營裡吹了熄燈就寢號,敲完煙袋一眨巴眼,兩道銳利的目光就被她關進了眼皮,立刻就睡著了。 她一睡著就不能罵人了,院子裡安靜下來,甚至有點寂寞了。連豬連雞都不叫了,好像全想趁她不罵人的時候趕緊歇口氣。葉蓮子這時候就駕輕就熟地熬豬食、剁雞食,這套技能她從小就熟悉。 她一面用柴火棍攪和著大鐵鍋裡的豬食,一面怔怔地想,她真的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嗎? 進過城,看見過汽車、火車、洋房、自來水? 生過孩子,結過婚? 只有蝨子才能把她從愣怔中咬醒。原來她走了那麼多路,不過是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婆婆醒了。婆婆睡覺就和雞婆一樣,雞婆一蹲就睡著了,一眯瞪就是一覺。婆婆也是一會兒一眯瞪,一眯瞪就是一覺,醒來就嚷嚷:「人呢,人都哪兒去了?」「我見您睡著了,就去熬豬食了。」「誰說我睡著了?誰說我睡著了?」吳為說:「奶奶睡著了。」她嘟起嘴學奶奶打呼嚕。 「胡說八道,你們別以為我睡著了,你們幹的什麼事全在我眼皮子裡裝著呢!」 吳為想,奶奶的眼皮一定很大、很大,可以裝下很多東西,跟著院子裡就熱鬧起來,豬們又開始到處亂竄,雞又開始鬥架或者下蛋。 公公說:「別往心裡去,她要不罵人幹什麼呢?這也是她的活汁。」 怎能不往心裡去?兒子們全都散了出去,家裡又沒地,全靠公公給人打木器過日子。鄉下人誰老打木器?城裡人打木器也犯不著尋訪這個窮鄉僻壤的鄉下木匠。 他們也窮啊,就是他們有收留她的那份心,也沒有那份力。 晚上,每當葉蓮子挨著雞婆們睡下,聽著雞婆們在夢中咕咕、嗅著雞婆們的穢氣,就會想她和吳為連雞婆都不如……雞婆還能給婆婆下蛋呢,她們不但不能下蛋還得吃婆婆家的口糧。 可是等她帶著吳為決定離開婆家時,老太太的臉卻抽巴了,小髮髻在她的腦袋上一搖一顫地抖著,「兔崽子,只管撒種不管養……六親不認哪!」 當吳為說「奶奶再見」的時候,婆婆臉朝炕裡歪著,也沒轉過臉來看她們一眼。 她們就這樣地離開了二道河子。公公送她們上火車站。穿過高梁地時公公說:「你大伯就是在這塊高梁地裡讓日本人活埋的……老二呢,卻給日本人幹活兒,就是一家人長短也不齊。」高粱還是那個高梁,看不出埋過活人的樣子,沒多長個穗兒也沒少長個穗兒,「你男人呢,說是幹著反對日本人的事……」神情之淡就像說著別人的事而不是自己兒子的事。葉蓮子說:「爹,您回去吧。」 「路上不安靜,我得把你們送割火車站。來,讓爺爺背一會兒。」 他背起吳為,往上顛了顛,吳為兩隻厚厚的手就熱烘烘地勒著他的脖子,他有了貼著自己血脈的一種感動。可是她們這就往火車站去呢,火車一會兒就要把她們拉走了,兒子在的那個地方和天邊一樣,孫女一走也和去了天邊一樣。一個山屯裡的老人,覺得凡是屯外的地方都和天邊一樣了。 他又想,兒子也好孫女也好,一旦到了外邊就和自己沒關係了,自己就像沒有過這麼一個兒子和這麼一個孫女。 人生在世,虛虛實實,一晃就過、一晃就過地倒騰著多少人和多少事。 可他也沒對葉蓮子說,要是在外頭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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