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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其實包天心沒有必須離家出走的原因,只是他趕上了一個離家出走的時代。他既沒有包天劍收復東北王國的雄心,又沒有胡秉宸的偉大理想,只能跟著那些不清不楚跑往內地或香港的同學趕一回時髦,離開這個他也說不清楚到底哪兒不合心意的家庭。

  當他向姐姐索要路費不得的時候,二太太說:「你要是真想走,我幫你。」於是他們一起到了上海,而後他又轉道香港,讀書去了。

  二太太突然中斷了對包天心的經濟援助,給她寫的信也被郵局退回,信封上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這一來包天心的流浪生活便無以為繼,只好寫信給姐姐。包天劍這時已然回到天津,包天心能不能回家要看他的態度。包天心和二太太是不是私奔、情奔不好說,但他們確是一起出走的。

  包天劍能說不讓包天心回家嗎?他在外頭混不下去,做哥哥的不讓他回家,于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以浪子回頭定位的包天心,似乎並沒有充分吸取教訓、改邪歸正,仍然是大少爺一個,整天騎一輛「三槍」跑車,車把上掛個鏡子,飛輪上纏著五彩毛線圈,花裡胡哨,招搖過市……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前夕,包天劍讓包天心儘快逃亡。經過上:海、香港之旅的包天心,再不嚮往流浪的時尚。經過延安之旅的包天劍就語重心長地提醒他:「你要是不走,思想上就要有所準備,運動可是一個接著一個。」

  騎著花裡胡哨「三槍」自行車的包天心說:「我沒幹過共產黨忌諱的事,不在乎什麼政治運動,反正是幹活兒吃飯,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就是吃苦幹活嗎?他又不是沒有吃過苦,比如在外流浪的日子。可沒想到的是不能說真話了,這比吃苦還讓他受不了。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廠長說產量可以翻一番,計劃科長包天心說:「從我們的設備來看根本完不成。」

  廠長很不高興。包天心想,你不高興頂多不讓我在這兒幹,我還可以到別處於去。以為江湖上的規矩「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生命之樹長青,最後只好落得看大門的下場。

  二太太想到出走前給母親買的那一處房子,該是天不絕人?她回到了北平,在那處房子落下腳,有時經過隆福寺,偶爾也會想一想,包天劍那所宅子就在附近。

  母親死後,二太太又把小四合院賣了,在白塔寺附近買了兩間鋪面房,開個小鋪賣牛奶,日子勉強維持。

  一九四九年後改賣雞蛋為生,買了二百多隻雞養在兩間房子裡,到處都是雞和雞屎。可是雞蛋賣不出去,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甘子。又來了場雞瘟,雞都死了,東西也都當光賣盡,最後淪落到以糊紙盒為生。又因為從沒幹過這些事所以幹得不好,街道上的幹部、胡同裡的居民也看不起她,還有人叫她:「小老婆」、「老妓女」。生性高傲的她也就孤身進出,與誰也不來往,正應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那句話。

  日後重新落戶北京的葉蓮子,常常想起給過她一線生機的:二太太,希望再次聚首以報答一二。

  有時提著水桶到西單為禪月買活魚的葉蓮子經過白塔寺,就是不知道這個咫尺天涯的地方住著她念念不忘的二太太。包天心參加工作後月工資約七十塊雇北京這個不算大的圈子裡,很快就得知二太太的情況,從此每月周濟二太太三十塊錢。只有這樣他良心上才說得過去,因為他在外面那兩年全靠二:太太供養。包天心的太太柴米油鹽全不管,從不過問他的收入。她結婚時什麼陪嫁也沒有,只從娘家帶來一架破鋼琴,便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彈破鋼琴,不論誰到包天心家串門,都是只聽琴聲不見人。

  都說包天心的這位太太有點傻,也許她心裡暗笑,還不知道誰傻!

  只有包天心常去看望二太太,他們沽一壺散酒,擺一碟煮花生,什麼也不說,只是低頭喝悶酒,可也從不喝醉。包天心或留下一些錢,或留下一些物,便無言而去。

  3

  伴著葉蓮子新新舊舊、一個個不知何時才能了結的憂愁,秋天又一天天近了。

  那天打開箱子給吳為找冬衣,一挪箱子,從箱子後面掉下一個白紙包,打開一看,裡面有二十四塊錢和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葉蓮子親啟。

  拆開信封先.看落款,才知道是二太太寫給她的信。

  信上寫著——

  「……我很傷心,包師長負了我,這個家我等不下去了。我走之後這兒的人就更欺負你了,找顧秋水去吧,別傻等了,他在香港呢……

  「錢是留給你的,不多,我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所以不能給你多留……」

  葉蓮子這才知道顧秋水到了香港!

  二太太怎知道顧秋水到了香港?當然是包天劍來了信。包天劍能給家裡來信,顧秋水怎麼就不能給她來封信?讓她在這兒死心塌地地傻等,還老擔心顧秋水不知她到了包家,回到北平找不著她。

  可她馬上責怪自己不該這麼想,兵荒馬亂的年頭,顧秋水在外面出生人死,不來信一定有他的難處。

  他走的時候不是說過「等我回來」?既然讓她等,她就等,現在回不來,天下太平了一定會回來。

  這個相當模糊的信息,卻讓葉蓮子馬上覺得有了奔頭,不再覺得包家這口隨時都會丟失的飯像從前那樣危及她們的生活了。她趕快告訴丁董貴。

  董貴私下對他老婆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到現在顧連長也不給他家裡來封信?也不說把她們接去,就這樣把她們娘兒倆甩給包家了?難怪包家對她們娘兒倆越來越不像話,簡直比對下人還不如。」董貴老婆說:「男人老在外面待著又不給家裡寫信,算怎麼回事?你有難不怕,得給家裡捎封信,兵荒馬亂的,你是死了還是活著,總得讓家裡人知道是不是?」

  不過這些話他們不當著葉蓮子說。

  他們商議了好久,猶豫了好久。包家這口飯顯然維持不了多久,到了該想條後路的時候了。

  真要說走,葉蓮子也非常害怕。她從沒獨自出過遠門,就是來天津也由董貴帶著,更不要說去香港那祥遠的地方。

  董貴思量著說:「這二十四塊錢也不夠到香港去的盤纏呀……」

  葉蓮子說:「我倒還有只金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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