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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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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一直以為包天劍把三太太送走了,沒想到三太大沒走。 不久三太太就對包老太爺說包天劍留下的三千塊錢花光了。也不知道真假,包老太爺惦記自己的孫兒孫女,決定每月再貼補三太太一百塊錢生活費。但是沒。人敢去送這個錢,怕二太太知道,她的脾氣太大了。 只好把這個活兒派給包天心。他倒沒有什麼顧慮,反正可以趁上廠學時把錢給三太太送去。 那是包天心第一次看到三太太。覺得她人很年輕也很清秀,卻不知她那麼精明。與外部世界相比,三太太的段數也許不能算高,但在直來直去、一根筋到底的包家人中,她的精明就顯得一枝獨秀,萬事順遂。早在包天劍意氣風發投奔共產黨之始她就說過:「瞎折騰什麼?包家的氣勢自打『九一八』就完了,咱們走著瞧,沒什麼好結果。」 儘管三太太給包家生兒育女,可她根本看不起包家,嫁給包天劍更非所願。這也許就是她一有機會就劃拉錢的原因? 包老太爺過世後,包家大院自是飛鳥各投林。 『院中那幾棟由德國工程師設計的小樓,幾經易手,最後都變做本書第一部中所描述的情形。 包天劍一房搬回他們北平那所宅子,因為沒有謀生手段,三太太只好買一輛卡車讓董貴跑運輸。解放前夕,時局不定,商家格外謹慎,家家緊縮銀根,卡車也就少有大宗托運,自然也就沒有掙到什麼錢,為此三太太十分遷怒于董貴。 一九四九年後包家只得將傭人遣散。董貴從小跟隨包天劍,本該對他有個妥善的安置,可是三太太不管。包天心對她說:「人家跟了你們一輩子啊!」 她說:「誰不願意做個菩薩,可我這一家子人吃不上飯誰管?」 包天劍剛一咽氣,三太太就高瞻遠矚地賣房子,當初四十多根條子買下的房子,如今只能賣到十幾根。就是這樣買家還說:「太太,您也不看看時局,我都不敢擔保這是不是一步臭棋,說不定這十幾根條子全折了。」 三太太說:「不敢和那些王府比,這樣的房子在北平可說是一等一,您花十幾根條子就享用這樣的房子還說什麼呢?」房子真是好房子,便宜也是真便宜,可買主沒有估計到,他最後趕的這趟車,日後將在他的階級成分上發揮何等的作用。 按照法律,這筆錢三太太應該和大太太平分秋色,即或三太太孩子多,按人頭分也行。可是包天劍還沒人殮,三太大就把娘家人叫來,說是包天劍生病時借了娘家兩根金條,其實包天劍生病用錢,都是母親故去後存放在幾位姐妹那裡的錢。 三太太又請包天劍的朋友幫忙,說是包天劍什麼錢也沒留下,拋下她一個人帶那麼多孩於今後怎麼活?看在可憐見的孩子分上,請對包家人說包天劍在世時借過你幾根條子未還。 就這樣,三太太先從賣房錢裡提了幾根金條,餘下的錢又按人頭分配,大太太最後只分到幾兩黃金,她又沒有一點生計,只好改嫁。 大家閨秀三太太運籌帷幄的能力,顯然比闖蕩過江湖的二太太高明多了。而後包家人只能靠賣金子或賣東西過日子,一套帶大理石的紅木椅子和茶几才賣十五塊,買家還不願意要。三太太的條子沒多久也花光了,只好到毛衣廠織毛衣。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伊始,三太太被紅衛兵小將打得皮開肉綻,在街道監督下勞動改造。天津的包家大院被造反派沒收,包家人全被趕進了葉蓮子住過的地下室…… 當皮開肉綻的三太太一笤帚一笤帚打掃著胡同的時候,也一笤帚一笤帚打掃著往事的塵埃,等到打掃乾淨,事情的本質就無比清楚地凸現出來。三太太終於明白,她不過是一個陪葬品,在包家開始走向衰落、滅亡的時刻來到包家,既沒有享受過情愛也沒有享受過榮華富貴,比起二太太,她才是兩手空空一樣沒落著。她更常常想起那個從來沒讓她稱過心,從來沒幹過一件正經事的包天劍在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說的話:「要是不走,下場就太慘啦廠那大概是他惟一正確的選擇,但卻未能實現。包家是個大家庭,人多嘴雜,事情總有包不住的一天。 二太太得知三太太不但沒有被送走,比之她的生活還多出諸多特殊照顧.心裡很不個衡.就追問包天心。包天心說:「人家有兒有女,不管怎麼行?你住在包家大院,有了問題白會有人照管,這樣比起來,她的困難是不是比你大?」 二太太又追問三太太的地址,包天心沒有告訴她。她說:「我不是要和她吵架,而是要把她接到家裡來,那不是可以節省一些開支?」 包天心說:「你脾氣那麼不好,要是出了王熙風和尤二姐那樣的事怎麼辦?」 二太太雖是青樓出身,卻不大在乎錢。不大在乎錢的人,多半會在其他方面不依不饒,比如說感情,這很可能與她從小沒有得到多少關愛有關。 很少得到關愛的人,大都屬情感反應不太正常的「高危人群」,一旦得到哪怕如一滴眼藥水的關愛,都能在那滴眼藥水裡翻江倒海,興風作浪。反過來說,一旦感情上淪為赤貧,也有「窮極生風」的可能,特別在男人背叛之際,總會追悔自己曾經的投入,完全沒有了當初的自我犧牲,從而走向極端。 在這一點上,應該說二太太和吳為非常相近。 幾天之後她對包天心說:「你二哥失信于我,我和他的感情看來是到頭了。既然事已如此,我要走了。」 包天心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原因是多方面的。可以說是受了新思潮的啟發,也可以說是追隨富家子弟出走的時尚,還可以說他一心只想離開那個勾心鬥角、沒有文化的大家庭。姐妹們都沒上過學,家庭又封建,這讓有了點文化的包天心深感鬱悶,而同學的家庭大多是職員,雖說經濟條件中等,但是非常溫馨,每每到同學家探訪都讓他心生渴望。 母親雖然愛他可是已經離世,不論需用什麼錢都得向姐姐們討要:她們又捏得很緊,花一塊,要一塊,給一塊,這更讓他感到沒有母親的悲涼。 廚子做了什麼好吃的,二太太總會對包立說:「去,叫你小叔叔來吃點兒。」都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他覺得二太太比姐姐們還關心他。 他也受不了包老太爺的大蔥蘸醬。一家子人圍在大桌上吃大蔥蘸醬,無非是走走天倫之樂的過場,下了飯桌各自再到外面下飯館。也許還因為和二太太有些投契。不過男女間的投契與男女間的私情,區別從來就不明確,不然走就走,還在報紙上登什麼與家庭脫離關係的聲明? 有一次乘火車從北平回天津,車上日本人很多,包立因為坐在車門旁,小手扶著門縫,有個日本人關車門時夾了包立的手,把手夾流血了。二太太站起來,一把揪住那日本人的領子不依不饒。當時日本人還算講理,讓車上的衛生員把包立的手包紮上了。 別一次乘火車包立睡著了,車上有人大聲說笑,包天劍發了火,沖著人家嚷:「你們這樣吵,把我孩子嚇著啦!」 二太太當時就說:「你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是公眾場合,你有什麼權利干涉人家說笑?」 都是青年學生感興趣的場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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