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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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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是少爺的命,比她還沒有社會經驗,更沒有什麼社會關係,他的社會關係都是包家的社會關係,一旦脫離與家裡的關係,那些關係也都跟著脫離了。 人一不痛快就會想起很多事,而且是不幸的事。先是沒趕上好父母,父親是個非常窩囊的人,母親看不上他的窩囊,三天兩頭和他打架。父親在男人中也算少有,竟讓母親打跑了,從此音信全無,再也沒有回過家。 之後母親又找了一個男人,這是一個高瞻遠矚的男人,在他的策劃下母親逼她當了妓女,成了他們的一棵搖錢樹。那一年,她才十六歲。有個在鹽務局當差的男人要娶她,母親卻借這個機會狠狠敲了那好心的男人一把,也不管這樣一來是否會使她從良的機會告吹。母親振振有詞地說:「不是我心狠,我還指望女兒過日子呢,她走了誰還能養活我?」 跟著丈夫到了南方,才知道家裡還有一位大太太。大太太對她還不錯,那是知書達禮的人家,知道應該怎樣行事。誰想到丈夫得了癆病,死了。 大太太自己也失去了生活的依靠,還怎麼善待她?她心想出嫁時母親撈的那筆錢肯定還沒花完,只好拿著大太太給的最後那點盤纏回老家找母親。 回到老家時,母親卻說那筆錢早就花完,她還得出去當妓女。 就這樣又碰上包天劍,不過那時候包天劍還不是師長,家裡雖然有錢,自己手上卻沒多少。包天劍一定要娶她,她說:「你要是拿錢買我,我還不幹呢。咱們是你有情我有意,只要你真心待我,能養活我媽、供我弟弟上學就行了。」 包天劍明媒正娶地把二太太迎進了門。她倒是豁達,說:「我就是當二的命,誰讓我和你有這個緣分呢。」包天劍很尊重也很信任二太太,不但全部家當交她掌管,家裡家外的事也交她大拿。可她不能生育的事讓包天劍為了-難。包老太爺又一再提醒他不能後繼無人,雖然包寥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可他總得有自己的親骨肉,就這樣娶了三太太。他覺得對不起:二太太;也就沒敢往家裡安排,在外面給三太太置了個小公館。要不是包家奶奶過世,二太太在挽幛的子孫排名榜裡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包立,還一直蒙在鼓裡。包立是誰?問起家裡人,家裡人都支支吾吾。 可家裡百十口子人,人多嘴雜,二太太要是有心打聽是包不住的。 這才知道包天劍在外面有了三太太還有了孩子,她鬧了起來,包天劍只好承認。 二太太要求把三太太打發走,包天劍說:「孩子都有了,怎麼打發呢!我不是對你負心……」他不敢說後繼無人的事,怕傷了二太太不能生養的痛處。二太太也知道這是她最站不住腳的地方,「是,我明白,誰讓我養不出兒子?當初你我指天指地發誓又有什麼用?說什麼你情我意,到頭來還不是母隨子貴?算了,不說了……這樣吧,把這個包立抱來過繼給我,送三太太走人。」 包天劍哼哼哈哈地應著。 包立從小公館抱過來後,二太太非常寵愛。因為只有幾個月大,必得雇奶媽照看,沒文化的奶媽二太太還不相信,從醫院請來個特別護士。小衣服一買二十多件,小孩子家正是猛長的時候,有些衣服穿都沒有穿就小得不能穿了。在這種養育下,包立不論將來上學或是做人,只能落人「劣」 等。 葉蓮子來到包家時,包立已經七八歲了。 他常常一把搶下吳為的小飯碗;說:「你憑嗎吃我們家的大米子兒?」 吳為就癟著嘴垂頭而立。 包立要的是吳為的啼哭,吳為不哭他就氣得跳著腳說:「小要飯的,小要飯的!」 包家的剩飯一桶一桶往陰溝裡倒,怎麼就容不下吳為這一小口飯? 一到吃飯的時候葉蓮子心裡就念叨:包立千萬別到下房來,讓吳為吃頓囫圇飯吧。可是包立上躥下跳、東跑西顛,誰能防得了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包立就拿著水槍站在了身後,非讓吳為陪著他玩。吳為要是不陪他玩,他就拿水槍往吳為臉上滋,滋得吳為睜不開眼。 眼巴巴在一旁守著的葉蓮子就賠著笑臉攔阻:「小少爺,小少爺,太太叫你呢,太大叫你呢!」 這樣一來,吳為就更不陪包立玩了。越是不陪他玩他就越氣,氣不過了伸手就打。 包立往吳為臉上滋水葉蓮子還能忍,要是大打出手她就無法忍了,一把將吳為護在懷裡,包立的拳頭就只好落在她的身上。她是傭人,能對主人的孩子說什麼?只能用兩隻眼睛恨恨地盯著包立。 溫媽就說:「讓小少爺打幾下怕什麼?」 葉蓮子說:「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幹嗎讓人家打著玩兒?」 溫媽不瘟不火地說:「誰讓你是傭人呢。」 她說:「我是傭人,我孩子不是傭人。」 「是傭人就不該帶孩子,主家讓你帶孩子就不錯了,你還不讓人家小少爺打幾下?瞧你的眼睛,瞪得像個老爺,你要是有老爺的命也行,偏偏地沒有呀!」 劉媽就說:「說的!要是你的孩子,你樂意讓人打嗎?」葉蓮子過世後,吳為也去找過三:太太,巧遇包立從臺灣回大陸探親,看上去很是遭遇過的樣子,往昔的囂張、跋扈,似乎也被攔腰橫砍,謹慎而又陰沉地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暗影裡。 一九四九年政權易手前夕,包天劍不是不想遠走高飛,可是他們已經窮困得湊不上盤纏,這個行伍出身不善思索的人,竟像預言家那樣看到了自己的大限,惶惶然對三太太說:「要是不走,下場就太慘啦!」三太太冷絲絲地笑笑:「你到底明白過來了!」 此時只好讓包立先走,說是他們的盤纏慢慢再想辦法。其實心裡再明白不過,所謂「慢慢再想辦法」,不過是人們墜人深淵前那絕望而又不甘的最後一瞥。 包立上路時只能帶幾箱衣物,其他什麼也沒有了。到臺灣後先在舅舅家落腳,而後進了中學。人到沒錢的時候,除了爹娘老子,很少有人再顧念你這個社會關係,舅舅待他自然一天不如一天。他只好搬出去,靠變賣那幾箱子衣物念完高中,又考上了航空學校,後在空軍服役。靠著空軍往來便利做了些生意,才有了穩定的生活。 回到離別幾十年的北京真是百感交集,對著三太大又是涕淚交流,又是磕頭下跪……他不是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後生母三太太在毛衣廠織毛衣,兄弟姐妹或在菜站賣菜,或在工廠當小工……一家人生活十分拮据,可他就是一分錢也不往外拿,——也許不能怪他不講骨肉之情,他足窮怕了。 總而言之,他過去怎樣折磨吳為,現在生活也就怎樣折磨著他。 包天劍走後,二太太生活並不很寬裕,但她從沒找過包老太爺,只靠變賣首飾度日。首飾本是玩物,怎能以此為生?而且上當鋪的心情好受嗎?人知道包家太太上當鋪,算怎麼回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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