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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五章

  1

  上上下下都感到這天的氣氛有些怪異,中午都過了,還沒有人吩咐開飯。

  二太太房子裡靜悄悄的,就是她平時起來晚,也該招呼劉媽準備梳洗了。只有自鳴鐘的聲音間或報告著時間的意義,它顫抖而悠長的尾音,響得也有點蹊蹺。

  溫媽後來說:「那天一早我就覺著烏鴉叫得個怪,連朝著它啐了三口唾沫,也沒破了這個邪廚子老魏等得很急,他做的那道香酥雞再不上桌子可要過火候了。他出來進去往樓-上看著,嘟嘟嚷嚷地說:「我這個廚子真不好當,菜上早了不行,上晚了也不行。您倒是正點吃飯呀,我們也好有個準頭兒,回頭還得說我做的不行。」

  正說著,溫媽從小學接了包立回家,包立進門就嚷嚷:「我餓了,我餓了。怎麼還不開飯?」

  見沒人答應,逕自進了廚房,見到香酥雞上去就掰了一隻雞腿,老魏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央告他說:「我的大少爺,你媽還沒吃呢。」轉過臉來又對溫媽說,「勞您駕上去瞧瞧,這是怎麼回事,要是不在家吃飯也說一聲,我們傭人也好行事。」溫媽拿糖地說:「現在求著我了,昨兒晚上打完牌,讓你給我們姐兒幾個下碗餛飩你都不幹!」說歸說,她還是上樓去了。

  溫媽先是站在二太太臥室門外,說:「太太,我們回來了,小少爺嚷嚷餓了.您看要不要吩咐大師傅開飯?」

  沒回聲。溫媽提高嗓門兒又問了一遍。

  屋裡還是沒人答應。溫媽先是探開一窄條門縫,接著兩隻手並排推了個大開,一腳邁進二太太的臥室——

  床上床下被褥亂作一團,大櫃小櫃門敞開,裡面的衣服或掉在地上或耷拉在櫃門上,皮鞋、繡花鞋東一隻西一隻,不成雙不成對地散了一地。她就床前床後、岔聲岔氣地喊起來:「太太,太太……」

  然後她沖到門外,對著樓下的傭人們喊:「可了不得啦,太太沒了,太太沒了……」雖然她心裡已經明白二太太捲逃了,可她不敢那麼說。樓下的人一聽以為二太太過世了,忙忙跑到樓上,一看屋裡的情形也就明白。劉媽就說:「趕快稟報老太爺吧。」

  包家鬧得翻江倒海也沒找到二太太,又不便登報尋人,只好花錢雇了私家偵探,很快就知道二太太跟小叔子包天心一起走了。

  直到包天心在報紙上登了一份與家裡斷絕一切關係的聲明,這場風波才不了了之。

  溫媽一邊說一邊咬著水蘿蔔,吭哧、吭哧,好像給她那些話伴奏,「我早就看出來有事,你們瞧她這一年淨做大紅緞子旗袍,淨買大紅緞子繡花鞋。四十多歲的人了,幹嗎?」

  又說:「有次我到上房送點心,就瞅見小叔子躺在嫂子懷裡,打那兒以後二太太對我就特別好,打碎那個花瓶也沒說我,只讓我以後當心點兒。」

  一會兒一個水蘿蔔就咬完了,然後就打帶有蘿蔔味兒的嗝,「吃了蘿蔔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溫媽說。她不缺熱茶也不缺水蘿蔔,茶葉都是從上房偷來的,水蘿蔔是跟廚房大師傅要的。

  二太太的熱鬧過去了,人就越來越散。包立回到了親娘三太太那裡,老魏也辭掉了,沒了主人,大師傅還給誰做飯?

  溫媽能說會道,伺候包老太爺去了。其他人紛紛離散,就剩下劉媽和葉蓮子看房子。葉蓮子。心裡明白,看房子用得著兩個傭人嗎?

  葉蓮子能在包家討生活是二太太做的主,又在二太太手下幹了兩年多:『好像就是二太太的人了。』就說她不是二太太的人,就說看在包天劍把她丈夫帶走的分兒上,包老太爺或大太太、三太太也不能為了安排她就把幹得好好的傭人辭了……

  葉蓮子更賣勁地打理著這棟沒了主人的房子,心想也許她的忠心能感動包老太爺,留給她,也就是留給她們娘兒倆一口飯吃。

  2

  二太太脫離包家後,自以為靠著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的經驗和不算愚笨的頭腦,還有手裡那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錢,總能找到獨立生活的辦法。

  到上海之後先是頂下一處房子,當起了二房東。因為沒經驗,頂房子付的錢又沒有要收據,出租時也不懂得寫下疏而不漏的契約,遇上不三不四的房客,房租根本不能悉數收回。物價狠得下心飛漲,她卻狠不下心漲房租,試著漲了幾次房租都遭到房客的抵制,那些房客都是久經房業沙場的,她這個房業新手怎能糾纏得過?她所謂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的經驗,不過就是青樓裡練就的那些本事,那種本事在爾虞我詐的商海裡就顯得捉襟見肘。二房東幹不下去只好退房,因為沒有收據,頂房子的錢也就白瞎了。

  有個房客介紹她往返於上海、嘉興間,跑香煙、布料生意,賺個地方差價,從包家的二太太到二房東,再從二房東到跑單幫,她是一落再落了。

  現在誰也認不出這個滿身風塵,手提肩扛幾個包袱,見了稽查就躲的女人是包家的二太太了,躲不過就得被稽查全部沒收。對一個曾經生活在德劃、洋樓裡的女人來說,這種生活是太辛苦了。

  又聽信他人的話,將最後一些錢在嘉興買了一百八十畝地轉租。

  今天剛從鄉下一無所獲地回來。原因是那些佃農比她還窮苦,她又沒有「黃世仁」的心黑手辣,只好「顆粒無收」。看來只好把地賣掉,她是連當地主的本領也沒有的。

  錢也就這樣折騰光了。

  除了賣身她又有什麼別的本領?就是賣身,現在也是人老珠黃不值錢。

  哪裡是出路?此時此刻,她連出家的心都有了。

  屋外的年節氣氛更讓她覺得孤身女人闖蕩江湖的不易,但她並不哭泣,也不一個勁兒地吸煙,只是陰沉著臉子躺在床上想心事。

  如今連向人傾訴一番也是不能的了。包天心在香港讀書,即便他們有時通信,她也從未對他說過這些。何況有些事可以對人言,有些事不可以對人言。不能對人言並非因為關係遠近而是無濟於事,那些註定由你消受的事必得由你親自消受。即便如此,日暮途窮的二太太每月照舊給包天心寄些錢,不多,也就是十塊左右,足夠支付他在香港的食宿,包天心因此一直以為二太太的日子還混得下去。

  包天心在二太太心目中雖不是大丈夫卻是個好人,為表示清高,離開家時連手上的白金戒指也摘了下來,還在報紙上登了一份脫離家庭關係的聲明。初到上海時,她在銀行租了個保險櫃,存放她的首飾和現金,用的時候就請包天心去取,從來沒有發生過意外,他要是拆白黨,早把她的保險箱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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