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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葉蓮子乾脆沒有了主意,沒有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到北京來幹什麼,手忙腳亂地說:「你要怎樣就怎樣吧。」

  接著她就在顧秋水早已擬好的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並且力求工整,因為簽字的手顫抖不已,她生怕簽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影響離婚協議書的效用。簽完字便覺大勢已去,葉蓮子提出:「我想明天就走,順便回老家看看。」

  「多住幾天吧,還有好多地方沒去玩兒呢。」顧秋水此時的挽留誠心誠意。

  就在葉蓮子簽字前的一秒鐘,顧秋水還覺得她是個死纏男人不放的賤女人,而一旦不再是他的妻子,便立刻覺得她是令人無比尊敬的、再不是讓他想踹幾腳的偉大女性。「不,不去了。」葉蓮子恍恍惚惚,自已是不是說了話,說的什麼,她都不清楚了。

  第二天一上火車,她才突然醒了過來。這次真是一去不復返了,不是火車一去不復返,而是幾十年的舊夢,真正一乾二淨沒了牽掛。她覺著心裡很空。她愛過、守過的這個男人,從此與她毫無干係了,哪怕是他的酷虐、他的侮辱、他的狠毒,也與她毫無干係了。她痛哭起來。

  吳為轉過臉去,既同情也氣恨葉蓮子沒有出息,她實在看不出這個猥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愛的。她並不知道,幾十年後,自己也會對著胡秉宸拷貝眼下這一套。她又扭頭看了看行李架上的那把小提琴,心想,這遠遠不是她的報復。應該說顧秋水比胡秉宸行為方正。自他們離婚後,再也沒有招惹過葉蓮子,而是讓葉蓮子徹底死了心,安安靜靜走完她的後半生。

  胡秉宸與吳為離婚後,卻不止一次鄭重其事地對吳為說:「凡是我曾經擁有的一切,任何男人都不能碰。」然後賊兮兮地笑著補充道,「特別那個關鍵部位,更是重中之重。」

  吳為回說:「你以為我還是三十年前那只向你搖尾巴的狗?」

  胡秉宸從未領教過吳為這副無賴嘴臉,擔心她果然會將自己忘記,便想方設法將吳為從一個「下崗妻子」向情人的角色轉化。

  鬧得白帆又要打上吳為的門。胡秉宸居然甚為得意地告訴吳為:「現在我連上廁所白帆都要在外面守著,到機關看文件她也要跟著,不管我在機關裡待多久,她都坐在汽車裡等著……生怕我到你這裡來。」對於這場幾乎跨越半個世紀的「馬拉松戀愛」,吳為終於打掃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無情無意地對胡秉宸說:「我再也不會為你擔當任何責任,你應該把實情告訴白帆,不論幾十年前,還是這次你對她的叛變,哪次都不是我的責任。如果你還是沒有勇氣說出真相,她再打上我的門胡鬧,我就要打電話報警。」

  對吳為雷厲風行的作風,胡秉宸深有體會,馬上用莫要「自取其辱」的古訓說服了白帆。

  可胡秉宸還是三天兩頭來找吳為。為了讓他結束這種害人害己的胡鬧,吳為只好對他說:「請不要再來找我,我有男朋友了。」

  「什麼?!你真是個無情無意的女人,這麼快就有男朋友了!」

  「別客氣,沒有你快,跟我離婚不到一個月你就和白帆複婚了。」吳為為自己反應之機敏而歡欣鼓舞。人一旦走出迷途,真是要風風來,要雨雨去,這才是從必然王國到了自由王國。

  「不行,我非去看你不可。」

  「對不起,不方便。」

  「為什麼?」「他隨時都會來看我。我不喜歡像你那樣,從來腳踩N只船。」「哪兒來的渾蛋?小心他騙你的錢。」

  吳為放聲慘笑,本想說,胡秉宸,比錢更值錢的東西都被你騙得一乾二淨了,我還有什麼丟不起的呢?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忍把他剝得體無完膚,只輕描淡寫道:「我還有什麼值得騙的呢?」想想不甘,為了讓胡秉宸更不受用,又刻意描寫一番,「再說他比我有錢多了,我也從來沒有受到過男人這樣的呵護,真沒想到一生快要完了的時候還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

  可誰能說與吳為離婚後的胡秉宸,對吳為沒有一點戀戀不捨的真情?而吳為的無情無意,不是由大愛而生的大恨?

  當顧秋水的最後一任妻子,又通過葉蓮子替顧秋水求情,讓吳為帶著禪月去看望他的時候,吳為又是,-個「不!」

  「他病了,也許……」

  「不!」吳為的聲音更高了。她生氣,生葉蓮子的氣。顧秋水想怎樣葉蓮子就怎樣,是他老婆的時候為他活著,不是他老婆的時候還得為他活著。葉蓮子自己不恨那個狗男人倒也罷了,還不讓她恨。她卻不想想,自己比葉蓮子還不如——至少葉蓮子在當了顧秋水的老婆之後才開始為顧秋水活著,她呢,還沒有當胡秉宸老婆之前就為胡秉宸活著了。

  她怎麼不先生生自己的氣!

  在吳為與顧秋水的有數交往中,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終沒有忘記報復他。在她找不著機會報復他的時候,他們就是朋友;一旦有了報復他的機會,絕不留情。

  想著顧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禪月的情景,吳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從這一點來說,她不愧是顧秋水的女兒。

  在她發瘋前的絕望中,以為憑藉他們身上流著同的血脈,總可以在顧秋水那裡找到…『點牽住她的力量,甚至為此到顧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在二太太那個樓梯上就立志報復顧秋水的吳為,現在卻要到她的敵人那裡尋求一免瘋狂的救贖之道,可以想見這條救贖之道於她是多麼殘酷!可以想見瀕臨發瘋的吳為,她的絕望是怎樣的絕望!

  但是他們仍像仇敵那樣不能對話,並且在他們最後的會面中,吳為終於找到報復顧秋水的、與手刃無異的辦法。

  也可以說他們在最後一次會面中,同歸於盡了。不能完全說是顧秋水絕了她的退路,而是這個仇恨她從未釋懷,它們只好跟著地一起發瘋,一起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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