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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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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訣別了那個樓梯,她還是不自覺地縮小再縮小著自己在空間的位置,以便給他人讓出更寬敞的通道。 同時還有那麼點不能免俗的、對賞賜的巴望,並貴有自知之明地、很「賤」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頭、一點破爛上。其實她所有的胡作非為,一些小事上的聲色俱厲,包括她的張揚,不過是色厲內荏的小技,以掩蓋她對弱肉強食法則的恐懼,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對奴性的嫌惡與恐懼,企圖向自己證明,它們從來沒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對她構成過威脅…… 如果問是什麼造就了吳為,這樓梯無疑是造就她的第一鑿子。正是它,決定了吳為的生命基調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實從兩歲時就開始破損。這真是沒齒難忘的樓梯。正是顧秋水,在她兩歲多的時候,就把她扔到了這個樓梯上。所以她對顧秋水的仇恨,是他人——包括葉蓮子,都不能理解的。 胡秉宸就曾問過她:「你對你父親是不是太狠了?你還算個作家,怎麼就不能理解男人喜新厭舊的毛病?」她說:「我不狠。喜新厭舊有什麼?那本是人之常情,管什麼男人或女人。-我恨的是他為-什麼不負一點兒經濟上的責任?他又不是沒有錢,他買套英國西裝就是七十塊,而我和母親六塊錢就能過一個月……哪怕他每個月給我們十塊錢,十塊,只要十塊,我的人生也不至於從兩歲就開始往下栽,也不至於這樣奴顏婢膝,一輩子在與他人,特別在與男人的關係中犯『賤』。更不要說還有他的暴力做參照,哪個人給我個笑臉都讓我覺得遇見』了救世主……你說說,難道我的一生,蓮一套英國西裝也不如嗚?……」 這樣說來,吳為和胡秉宸的關係多半也得由她自己負責,追本溯源,得由顧秋水負責。如果她不是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於低三下四的小妾,而像白帆那樣具有平等,甚或高人二等的意識,即便最後被胡秉宸拋棄,即便胡秉宸為製造離婚口實對她極盡折磨,也不會對她造成那樣大的傷害。 5 窮其一生,吳為都在想方設法報復把她推向這個樓梯的顧秋水,又始終為找不到有如手刃他的快感而耿耿於懷。葉蓮子一開門,先看到的是一雙腳。這雙腳沒什麼特別,穿一雙中國男人穿了幾十年也沒有改變過的「三接頭」……褲腳卻各色地翻起一道卷邊。那時,人們節儉得早就省略了可能省略的一切,包括男人褲腳上的這道卷邊,改革開放之後另當別論。 時隔幾十年,葉蓮子還是一下將目光拉到這道褲邊主人的臉上,——果然是顧秋水。 現在葉蓮子也可以用顧秋水當年對她說的那句話來回報他了:「你怎麼來了?」可她自甘放棄了這個絕佳的機會。 顧秋水說:「傳達室說吳為出國了。我說,我來看看她的母親。」甚至沒等葉蓮子說「請進」,就仍然像這個家庭的主人那樣進了葉蓮子和吳為的家門。環顧著這個與他風格完全不同,也沒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點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轉化為一點由衷的酸妒。 葉蓮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對面,那是幾十年淒風苦雨熬煎出來的平和。顧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實,從實招來:「我想看看吳為和我的外孫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與感恩節那只火雞相差無幾的時候,顧秋水忽然想起世上還有自己的一些骨肉。這只感恩節的火雞雖讓葉蓮子頓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隨之而去,然而畢竟還有被流光遺落在岸旁的絲絲縷縷……等到吳為出訪歸來,葉蓮子說起顧秋水的來訪:「……我趕快把他打發走了。」 「為什麼?」 「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您從沒對他說過您為他受的那些苦,現在還不該和他好好談談嗎?他老是說和您沒有共同語言,對他說,這就是你們的共同語言。」「婚都離了幾十年,還說那些幹什麼?」 「他不該好好反省反省嗎?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咱們孤兒寡母?就是對待一個路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啊!」「他知道你現在很順利。」「哼,知道就好。」吳為想像著顧秋水坐在她們家裡的樣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夠從社會底層掙扎出來,向老顧復仇,應該說是一個重要的動力。她斷然拒絕了顧秋水的請求。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為校長的秦老師,深感棘手地把葉蓮子請到辦公室,拐彎抹角地說著:「葉老師,學校、教師、學生對你的教學都很滿意,吳為也上了中學,聽說你們沒有申請助學金……你還是那麼要強。」一九四九年後他們反倒生分起來,因為都是從舊社會過來,難免有人說是串聯,只能各自鎮定平和,兢兢業業地做著一份工作。 「現在生活安定了,物價也很穩定,不給吳為申請助學金我的工資也夠用了。」 「可能還是清苦一些吧。」「比從前好多了,你記得四九年以前……」「當然。」秦老師怎能不記得!葉蓮子曾經真的不具備一名教師的資格,他是親歷親見葉蓮子如何靠查《辭海》的辦法,一步一步成就為一名優秀教師的。 因為窮得連盞油燈也點不起,葉蓮子每晚都留在辦公室裡查《辭海》,把吳為一個人丟在山門洞裡。小小的吳為,默坐在山門洞裡不知想些什麼,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或早早就獨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給山門旁她們那間小屋一些光亮……從未奢求過大人的呵護,像不像只狗崽子那麼禁活、禁折騰? 有時候《辭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討教,為此沒少被他人奚落。每當被人奚落的時候,葉蓮子就固執地沉默著,不哭也不反唇相譏…… 現在她們母女生活剛剛平穩,葉蓮子剛剛喘了口氣,就來了這封信。真像有點殘酷。顧秋水通過公安部門費了不少周折找到葉蓮子,不過是為了與她辦理一個正式的離婚手續。一九四九年以後,不羈如顧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須照章辦事,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即便對葉蓮子這種可以隨便踹一腳的女人。 「你的身體也比從前好多了吧?」 「是的。」「吳為上學還好?」 「唉,還是那麼淘氣,不好好念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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