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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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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以後,一旦大難臨頭,吳為耳邊立刻就會響起這種陰號,真切得可以將她淹沒,再-絲不苟地將她窒息。對於「滅頂之災」,恐怕再沒有人像她這樣有著常人不能體驗的感同身受。那絲絲悠悠、汩汩-亡漲的水聲,更會在所有的聲響中突現出來,尤其讓她感到恐怖。 此時有什麼東西向窗邊游來,葉蓮子激動地想,難道有人來救她們? 她緊貼窗口,直勾勾地看著那東西慢慢遊浮……漸漸遊到窗口,果真是個人,現在看清楚了,是個白糟糟的屍體,不知在水裡浸了多久,比正常人體脹出許多。最可怕的是他臉上的神態……突然,那白糟糟的屍體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來,腫脹的臉緊貼著窗上的玻璃,如果沒有玻璃擋著,怕是要從窗戶跨進來了。那白糟糟的屍體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樓的四周……葉蓮子在原地連連左轉右轉,又無助地向大門望去,門房的輪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還在吧?町是.就算她能呼天搶地,就算老更倌能聽見她的呼救又有什麼用?他們當中隔著幾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比四面楚歌還讓人絕望的四面屍體啊。她調轉身來將脊背緊頂牆壁,先變四面屍體為三面屍體。那從背後襲來、恐懼中最為恐懼的恐懼,似乎被攔腰阻斷,然後緊靠牆壁出溜到地上,佝僂著身子,用她的身體遮擋著吳為,再一頭向下紮去,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 如此,她的心口就緊緊貼住了吳為的小身子。她感到了吳為那顆雖然還小卻跳動清晰有力的心臟。有個活物在陪伴著她呢! 許久不見動靜,葉蓮子才慢慢抬頭向窗外望去——那臉競消失了。 天剛濛濛亮,葉蓮子就到處找吃的。 開始她還很有信心,想著無論如何總能在三樓哪個房間找到餅乾、點心之類的東西,可是怪了,偏偏沒有。伍子胥一夜急白了頭,隨著一個又一個空筒子、空罐子以及各種空器皿相繼亮相,不過-天時間,葉蓮子嘴裡爛得一點皮都不剩了。此後,只要著急上火,她就滿嘴爛得掉皮,直到去世前兩年才不治而愈。也許知道生命一日一日遠去,災難再也沒有機會與她較勁了。 上哪兒能給吳為找口吃的?要是大水十天半個月不退,她們母女還不餓死在這樓上? 所以當她找到一餅乾簡麵粉,又找到一個煤油爐子的時候,不禁喜極而泣。 趕緊取些麵粉;對些水(幸虧德國人建的小樓每層都有自來水),勾了麵糊在煤油爐上燒燒喂吳為。 葉蓮子常常懷著感恩的心情,想起這一餅乾筒麵粉,如果沒有它,她們早就死在那場水災裡了。 此情此景,吳為就是到了老境,一旦想起也會老淚不止,意緒難平地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叨叨著:「太讓人傷心了,實在太讓人傷心啦……」 二十多天后,大水退下,主人們回來了,傭人們也回來了。 沒有一個人間問輕瘦如煙的葉蓮子和吳為:你們娘兒倆怎麼過來的?害怕了嗎,有吃的嗎? 這場大水災,似乎只是葉蓮子和吳為的大水災…… 日子又如常地過下去——樓上四間臥室、樓下客廳、餐廳每天都要打掃。葉蓮子是好強的人,她不能讓人從她打掃過的房間或桌子、椅子、床頭、窗臺上再摸出灰塵來; 每天照例換下的大大小小六床被單、罩單、枕頭、衣服,需要洗滌; 自然也要熨燙這些洗過的衣服和被褥,到一九四O年離開包家的時候,她在包家洗滌、熨燙過的衣服、被褥,怕也高過一座山了。就是到了老年,吳為熨燙衣服的手藝也趕不上她,一板一眼得像是剛從商店買回; 間或還要給樓梯和地板打蠟。二太太又想出做鞋的主意,限時限晌要她做完,好像有人真等著穿。鞋底厚得真難納啊。葉蓮子把錐子在硬處鋼了又鋼,在蠟燭頭上抹了又抹……每往鞋底上攮一針,身子和腦袋就一併使勁地俯向鞋底;攮進去還不算完,更困難的是把攮進鞋底的針再拔出來,她用牙齒咬著剛從鞋底冒出來的針尖,來回甩著她的腦袋往外狠拔……葉蓮子趕呀趕呀。胳膊都累腫了……逢到有點空閒,葉蓮子就抱著吳為到附近的大明公園去。說是公園,其實也沒什麼景點。不過是個空闊的場子,中間是足球場,周圍是跑道,跑道四周是看臺,看臺後面是些高大的樹。偶爾有幾個外國人遠遠地在場子當中踢足球……這樣一來,葉蓮子就覺得大明公園是她們娘兒倆的公園。 人活在世總得給自己找到一個立腳之處,她們的立腳之處就是大明公園。 葉蓮子在沒有觀眾的看臺上坐下,吳為這時不哭也不鬧,靜靜地坐在那裡接受足球文化的薰陶,而國人還要等幾十年後才能為足球瘋狂。 坐著、坐著,葉蓮子就無聲地哭了起來。 在她們的大明公園,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哭多痛快就哭多痛快,沒人會看見她的眼淚,她可不是到家了! 她的眼淚伴著她愁苦的歎息,一滴滴掉進吳為的脖子裡,暖暖的、癢癢的,順著吳為的脖子往下爬行.然後漸漸變涼。吳為一動不動,也不對葉蓮子說起這些。 這些走投無路、無依無靠的苦雨,點點滴滴灌溉著吳為。在這樣的雨露滋潤下,能指望吳為成長為一棵出色植物嗎?休想! 她們就這樣坐在看臺上,在柳樹春風、夏雨白雲、繽紛落葉、雪花翻乜的輪回中,苦撐著她們的日子,轉眼吳為到了三歲。 如果跪在樓梯上打蠟的時候,碰巧二太太從樓上下來,吳為就會仰起小臉,對二太太討好地笑笑。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興的時候,就能給她幾顆糖或一塊點心,就能對媽媽好顏好色地說幾句話……吳為能夠看出什麼顏色是好顏色。二太太要是不高興,她就會躲在一旁翻來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又趕緊低著頭往葉蓮子身邊緊靠,把已經夠小的身子縮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著二太太的腳,以便給那雙腳讓出更寬的通道。 不論吳為怎樣拒絕做一個奴才,從兩歲開始,她的脊樑骨就彎了,從此再沒有直過。從兩歲開始,人人也都成了她的主子。她不但是奴才的女兒,分明也是了一個小奴才。不論誰給她一點點關愛,也許是無意,也許根本不是關愛,她都覺得那是賞給她的而不是她應得的。而且等不及來世,恨不得今世就「變做犬馬當報還」,全部、馬上、匆忙地獻出自己,讓施捨的人覺得她好一個「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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