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秦老師笑了,「女孩子,長大就好了。現在還有什麼困難嗎?」她認真地想了想,「不,沒有。」

  不過一瞬,葉蓮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資,有工資她們母女就有飯吃,吳為還上了學……唉,她看上去沒有一點兒準備的樣子,「這兒有一封信……」葉蓮子抬起眼睛,額上的橫紋深了起來,「顧秋水同志來的。」秦老師繼續說道。

  葉蓮子從來挺得筆直的身體一下傾斜過來,像出土文物那樣少有生動的臉,讓人難以置信地突然千變萬化、風雷激蕩起來,這倒促使秦老師儘快將真相說明,「他希望和你辦理一個正式的離婚手續。」

  她像是沒有聽懂,用她的臉和肢體面不是語言,請求再次確認。於是秦老師又把話重複了一次,這一次他覺得容易多了。葉蓮子的臉上又是一陣疾風驟雨,之後便麻木下來,像病人膏肓的人,經過一番迴光返照終於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說我同意,想想又說,「我能不能和他當面談談?」

  是啊,難道顧秋水就想用這一張薄紙,把葉蓮子打發了嗎?秦老師說:「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葉蓮子帶著吳為上了火車。車廂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人們早就回家團聚去了。

  吳為一上車就橫躺在車座上睡著了,睡得很沉,見不見這個父親對她毫無所謂。

  葉蓮子的心緒很亂,一會兒覺得也許可以撿回從前的日子,一會兒又想起過去種種以失敗告終的努力。臨上火車前,她在小鎮理髮店燙了頭髮,對著鏡子不斷審視自己,覺得自己那張臉還有希望。接著又想起顧秋水常說的:「你不過是個漂亮的瓷美人兒,雖然漂亮,卻不招男人待見。」

  怎樣才能招男人待見?

  她想起阿蘇。

  遠離了過去的日子,在求生奮鬥中又漸漸開闊了眼界,葉蓮子不再生恨于阿蘇,而是研究起阿蘇的成功。

  是啊,阿蘇並不要求一個婚姻,也不在乎一個名分,也就是說,不會成為哪個男人的負擔。沒有了道義、責任、良心、經濟約束的尋歡作樂,是多麼純粹的尋歡作樂.這種只收進不付出的交換,哪個男人不喜歡?

  舉著一張一路風塵、仍然不讓男人待見的臉,葉蓮子到了北京前門火車站。仍舊沒有人接,與當年千里尋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爾。可是這一次容易多了。吳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歲的孩子,扛起她們的行李就走,噔、噔、噔,問東問西、闖來闖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後就到了電車站,吳為一手扶著肩上的行李,一手拉著葉蓮子上了車,還給葉蓮子找了個座位。「是這艄車嗎?」葉蓮子猶猶豫豫。「是。」「該下車了吧?」「您就坐著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電車一停站,葉蓮子還是禁不住問:「該下車了吧?」

  吳為就說:」七站哪,媽。」

  「行李,看著行李,別丟了。」原上的日子,已然把葉蓮子改造成一個完完全全的鄉下女人。

  「我踩著行李上的提手呢。」過一會兒又問:「行李呢?」

  下了電車換汽車,吳為領著葉蓮子拐來拐去,好像知道該往哪兒走。吳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過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夢裡她也沒有回到過北京,現在怎麼就知道應該往哪兒走?莫非在離開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兒仍在這裡生活、成長?

  現在是吳為領著她丁。那年去香港找顧秋水,在徐州上火車因為一手抱著吳為、一手提著箱子,幾乎上不了車廂的臺階。日本人嫌她行動慢,照她後背就是一槍托,她跌倒在車廂的臺階上,吳為的頭磕破了,鮮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蓋……不知不覺間她們就換了位置。

  葉蓮子有點氣喘,吳為問:「媽,您累嗎?」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識的胡同裡,看著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牆、小四合院、迎門的影壁……那時,她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著丈夫回來圓夢的小媳婦,現在雖然已是小學教師,可還是帶著他們亭亭玉立的骨血,來圓一個夫妻夢。很久才找到顧秋水供事的機關。想起那年去香港,葉蓮子又有些怕了,顧秋水當頭一句「你怎麼來了?」把她呵斥得體無完膚,到現在那傷口也沒長好。她就對吳為說:「你先進去吧。」

  「你就是南南?」顧秋水著三不著兩地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不是我是誰?吳為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研究著顧秋水,活像顆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或什麼地方就會給他來個爆炸。這就是她酌父親嗎?瞧他那個樣子,整個兒一個舊社會。

  在黃土高原上成長起來的吳為,卻清清楚楚知道顧秋水的「舊」和書香門第無關,而是各種半吊子湊合起來的「舊」。因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恥,這樣一個鄙俗、與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親。比較起來,吳為寧肯喜歡那些解放於部的粗布衣襪和土頭土腦的清新。她的面孔被冷風吹得通紅,低頭瞧瞧腳上那雙葉蓮子為她千里尋父,親手縫製的新上腳的棉鞋,牛氣衝衝地一把摘下頭上的棉帽子,頂著一頭的汗氣說:「我媽還在外頭等著呢!」

  吳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個男孩,和留在他手裡那張五歲時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強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響,舊曆年節的聲響應口寸應晌一來到。葉蓮子想起了還沒有吳為的時候,只是她和顧秋水兩個人的春節。

  這次顧秋水倒沒有說「你怎麼來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蕩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們彼此生分地客氣著:「來啦,路上順利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