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八 | |
|
|
為了表明不會再膩煩董嫂,她搖著懷裡的吳為唱道:「雲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愛唱歌的鳥,愛說話的人,都一齊睡著了……」可是唱著唱著,又哭了。 董嫂嘴裡雖然勸慰葉蓮子「人活一世哪有不著急的」,晚上卻對董貴說:「放在誰身上誰不急呢?沒錢過日子呀,就是省著花也不行啊!你沒看見嗎,她連窩頭都吃不上?我看她們娘兒倆是沒法兒過了。」 董貴說:「是啊,她還以為打仗是一兩天的事,只要挺過這一陣子,顧連長說話就能回來呢。」 董嫂說:「包師長把人家男人帶走了,包家問也不問他家裡的,顧太太是老實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這樣下去哪兒是頭?你得和他們老爺子說說,不能眼瞅著她們娘兒倆餓死吧?」 董貴就去見包老太爺。說:「顧連長跟著包師長走了,他的家眷沒錢過日子呀,您老看怎麼辦呢?」包老太爺在東北軍裡是出名的仗義之人,很痛快地答應著:「當然應該管,等我進去對大奶奶說一聲。」吃齋念佛的大奶奶回說:「一一二師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過來嗎?」 包老太爺從大奶奶房裡一出來,口氣就變了。 董貴想,這就不對了,一一二師的人都有官有職,人家找包家幹什麼?顧秋水不同,是包師長把他帶離了軍隊,說秘書不是秘書,說聽差不是聽差,前前後後三年多,現在又把他帶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飯都吃不上了,怎麼能不管呢? 一看沒了希望,董貴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貴從小跟著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來比去,還是覺著-二太太對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師長面前說了算的人。包老太爺為幾個兒子各蓋了一所宅第,兒子們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獨正小院,各個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爺的大院。 出身「鬍子」的包老太爺,造的房子卻很西化,連地下室傭人的廁所也是抽水馬桶。五十多年後吳為舊地重遊,這些房子還很結實地活著,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換了一代又一代,卻沒有一戶與包家有關。她睃巡著一張張陌生的臉,淒然地想,住客啊,你們為什麼與這棟小樓毫無關係? 人們冷而不善地注視著吳為,有人問道:「你是來收回產權的吧?」 吳為說:「我哪裡有房產?我是這裡傭人的孩子。」 二太太這才想起顧太太近幾個月給她寫的信,字寫得不錯,信上寫著每月的開支,房租、米、面、油、鹽什麼的,婉轉說明了自己的困境。於是她說:「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帶走廠,咱們不管不像話。讓她們娘兒倆過來吧,起碼吃住不用開銷了。」想了想又說,「不必對她多說刊-麼,就讓她住傭人的地下室吧,飯也跟著她們一塊兒吃。」董貴想,這不成了包家的傭人了?人家正經還是連長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傭人,總比揭不開鍋強多了,現在只能這樣。葉蓮子就這樣來到二太太家。 剛到來時二太太還算客氣,高興的時候,還能給吳為一塊點心,吳為哪裡吃過點心?為這個,一歲多點的吳為,就知道眨巴著小眼睛,討好地看著二太太。 二太太喜歡孩子,特別吳為剛學走路,搖搖晃晃像個小鴨子。每天吃過晚飯,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著吳為學走路。她蹲在一頭,讓吳為站在另一頭,招著手對吳為說:「過來,過來呀。」 沒想到下面的傭人比上房的主人還像主人,溫媽先就給葉『蓮子來了個下馬威,指著葉蓮子帶來的兩個皮箱說:「哎喲喲,這哪兒是來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還以為是哪家少奶奶來串親戚哪!」 劉媽就說:「溫媽,別那樣兒,誰沒有個為難的時候,人家要是不難能走這-步?誰知道誰將來怎麼樣,給自己留個後路吧。」她還常常勸解葉蓮子,「往開了想,天無絕人之路,別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們的飯!」 為這幾句話,葉蓮子掛念劉媽一輩子,老對吳為說:「絕望的時候哪怕幾句安慰話呢,也讓你覺得有了活頭兒。」 二太太的日子也漸漸不如從前。到了後來,二太太辭去了打雜女傭,打雜女傭的活兒就由葉蓮子接替了。從此溫媽更為囂張,她看出葉蓮子和她一樣,也是個有了名分的女傭。 都說葉蓮子的男人是包師長的秘書,跟著包師長幹大事去了。秘書是什麼?看樣子和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樣對待他的家人?傭人不像傭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傭人不像傭人、朋友不像朋友,溫媽還有什麼顧忌? 溫媽看不上葉蓮子。除了劉媽,葉蓮子很少和人過話,明明是個傭人,看上去卻和真正的傭人不同。一到晚上,幾房傭人聚在一起打麻將的時候,瞧那個葉蓮子,像個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著燈,要不就對著牆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語,倒讓哪兒、哪兒都去得,哪兒、哪兒都說得上話的溫媽,覺得自己更像個傭人,或本就是個傭人。 偶爾吳為在夢中發出一兩聲哭泣,溫媽就會惡聲惡氣地對葉蓮子說:「為什麼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們不能睡覺!」 葉蓮子不敢說什麼,只能把吳為摟得更緊一些,小聲對她說:「好乖,別哭了,別哭了。你聽人家說咱們了。」溫媽的話,句句像在抽打一條落在水裡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會游泳,有的會游有的不會游,偏偏溫媽愛打的是那不會游泳的狗,可從來沒有人聽到過那只狗的哭聲,不知道一隻狗其實也會哭的。 在眾人面前,葉蓮子反倒是微笑著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磣外面的尊嚴,就像沒落世家的人,不論潦倒到什麼地步,出門也要換件長衫以維持昔日的體面。那件長衫也許千納百綴,但不能說它不是長衫。既然保持著長衫的身份,也就可以和其他長衫相提並論。 與其說葉蓮子的微笑是那件維持體面的長衫,倒不如說那微笑是別樣的乞求和告饒,求人別往長衫底下看,別看出或揣摩出長衫底下辛辛苦苦掩蓋著的寒磣和窘迫。當她已經不在人世之後,吳為每每想起葉蓮子,浮現的常常是這副笑臉,而不是遭災受難的模樣。遭災受難的模樣,與她們種種不能與人言說的窘迫,似乎被葉蓮子盡力掩藏起來,連吳為都不盡知曉。 幹完活,葉蓮子就神色迷離地縮進一角,如窗簾後的一個影子。偶爾有人從她面前經過,多半也不會把她當個活物那樣給她一瞥;即或有人給她一瞥,很可能也是因為她那落寞孤清中滲出的寒氣,讓人感到冷冷一襲。對有些人來說,純粹屬個人行為的哭泣,也不能如己所願、自由自在地發揮。那麼除了兩汪眼淚什麼都沒有的人,那眼淚還能說是屬他的嗎?真正的一無所有啊! 從那時起,吳為就是想哭,就是想笑,就是哪兒疼,就是想撒尿,就是餓,就是哪兒癢癢想撓一撓……也要先看看他人的臉子,才能決定她能不能哭,能不能笑,能不能撒尿,能不能說餓,能不能撓癢癢……要是他人不高興,門縫夾了手指頭也不能哭,憋得快尿褲子也不能尿,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能說餓,癢癢得難熬也不能撓……不然媽媽就要因此受煎熬。到了這種地步,還能想出什麼法子不讓人擠對? 法子還是有的。 那就是不等人家擠對,自己先把自己擠對了,而且一擠對就擠對到山窮水盡,一絲一毫擠對的餘地也不留給他人。於是退讓、忍讓、討好他人,成了她們最根本的處世態度。實實在在以犧牲自己最迫切的二份需要,來滿足他人並不十分必須,甚至多占一份的需要。以致她們後來在與人相處時,不管有求或無求於人,甚至對有求於她們的人,還都像寄人籬下時那樣委屈、「克扣」著自己。 這也造就了她們過度的敏感。在她們將自己擠對得一點餘地不留之後,誰若不給她們一點面子,仍然繼續擠對她們的話,她們就會為之拼出孱弱的小命,如運載火箭「五、四、三、二、一」地將日積月累在心的羞辱,在最後的「一」後發射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與胡秉宸結婚以後,吳為還總像個小妾那樣討好他周圍的人。 即便對胡秉宸的秘書也是如此,看著她對秘書那副逢迎的樣于,胡秉宸訕笑著說:「『惟女子小人難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怎麼一點兒架子也不會拿?你越這樣他們越是登著鼻子上臉,越不尊重你。」更不要說對他的女兒芙蓉。茹風說她「簡直到了阿諛奉承的地步」,「你是不是對他的愛受寵若驚?否則你的很多行為不好理解」,還老是心意綿長地提醒她:「有一個人你得尊重一下,她就是吳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能想到她呢?」哪裡知道這種待人處事的態度來自她們的幼年,吳為自兩歲左右到包家開始,葉蓮子則始自五歲喪母之後。時間未免早了一點。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