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七 | |
|
|
直到彌留之際,葉蓮子還認為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日子,是婚後頭兩年與顧秋水一起度過的日子。其實在她一生中,最愛她的人是吳為。 再看到董家吃飯,葉蓮子門一鎖就躲了出去。 她抱著吳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過一條條小街,遛過一個個門臉,窺測著那些個小門小戶裡實實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婦出來在貨郎擔子上買了針頭線腦。 那一前一後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親戚的小兩口。誰家的狗?也不看著,踩著她的腳後跟凶叫,嚇得吳為哇哇哭;有個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趕吧?家裡的人等他吃飯呢,爹媽、老婆孩子什麼的;都走過一程了,葉蓮子又回過頭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進了哪門哪戶…… 過來一個貨挑,她有心給吳為買個梨、買個水蘿蔔或別什麼,自打吳為長牙會吃東西以來,什麼也沒給她買過,——想想就要揭不開鍋的日子,又硬著心腸走過去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地界那麼多貨挑,過去一個又來一個,好像她非得給吳為買點什麼不可了。 葉蓮子叫住一個貨挑,那是個能說會道、走街串巷、遍數社會筋脈的小老頭兒,一眼就打量出葉蓮子的裡裡外外。 「買點兒什麼給孩子,您哪?」 葉蓮子含蓄地笑笑,她能買什麼給吳為呢? 看看貨挑這頭的點心,太貴了;又轉過頭去看那頭的鮮貨,太貴了。樣樣都那麼貴,不論買點什麼,都趕上買棵白菜了。 小老頭兒說:「來點兒餅乾吧,這麼大孩子正是長牙的時候,吃餅乾最合適了。再不就買個水蘿蔔,您娘兒倆吃。剛長牙的孩子啃啃蘿蔔也好……」他越說,葉蓮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買不買呢,不值得這麼費勁地招攬。 他越說,葉蓮子就越不知該買點什麼,越不知該買點什麼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頭兒不再多說。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卻落到比他還不如的寒磣。貨挑上的東西本就不值幾個錢,她還這麼不能決斷。 誰說無言的等待不是一種壓迫?葉蓮子非得買點什麼不可了,看准最便宜的棒糖說:「就買塊棒棒糖吧。」 小老頭兒收了她的錢,卻從貨挑裡拿了兩塊棒棒糖給她。她說:「不,我買一塊。」小老頭兒說:「那塊算我送給孩子的。」 葉蓮子紅了臉,小老頭兒這是周濟她哪! 平白無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捨?若回說不要又駁了人家的面子,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給小老頭兒一個大於兒,說聲「謝謝您的好意!」抱著吳為趕緊走了。 吳為用兩隻手抱著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葉蓮子嘴裡送一口。葉蓮子不嘬,她就擰來擰去地叫道:「媽媽——」現在,只剩下這十個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過來照料自己、體貼啟己了。葉蓮子擰不過吳為,只好嘬一口。她和吳為就這樣在大街小巷裡轉來轉去,抱著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後再抹一下眼淚,算計著董家吃完飯才往家走。日子越過越艱難了,轉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吳為又出了麻疹,葉蓮子沒有經驗,還以為她患了感冒。 董嫂過來一看,說:「哎呀,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連眼睛裡都是疹子了,趕快給她捂上,不能受風,受了風就不好辦了。」 葉蓮子懂得太晚了,吳為可能還是受了風,發著燙人的高燒卻不哭不鬧。吳為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麼時候都安靜。過不了幾年,人們更會在另一場大難中,見識五歲左右的吳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鎮定。 葉蓮子只好變賣結婚時顧秋水送給她的那只手錶,不到絕路的時候,她是不會賣這只表的。 到了當鋪才知道,那只表不過是個樣子貨。樣子貨是給人看的,真到賣錢的時候卻值不了多少錢。十足的顧秋水作風。拿著那點錢,她才能帶著吳為求醫。 聽說法租界有個好大夫,葉蓮子終於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風,用小被子裹著吳為,從河南中國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車,也得節省每一個大子兒,誰知道給吳為看病需要多少錢? 開始沒覺得吳為有多沉,只顧急著往前趕。越走越沉:原來裹得緊緊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絆了她的腳,差點讓她摔一跤。她驚出一身冷汗,——可別再摔了孩子! 到了這種時候,就看出從小沒吃過一碗乾飯,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麵粥的厲害了。 越到後來她越得時時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緊吳為身上的小被,用牙齒叼著被子的一頭,兩手匆忙地裹緊被子的另一頭,還暗暗提醒著自己:「可別受風,可別受風!」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還有多遠,還有多遠呢?實在抱不動也走不動了,真是一根電線杆、一根電線杆地往前挪啊。將近三十歲的葉蓮子,即便有病也沒有看過醫生,以為只要錢花了,又有法國租界的大夫診治,吃了法國租界大夫的藥,吳為很快就會好起來。可吳為就是高燒不退,呼哧呼哧喘息著,隔著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個抽搐。葉蓮子把手伸進被窩摸一摸再摸一摸,吳為身上的肉是越來越少了,到了後來,連襠都瘦抽抽了,連最不容易見瘦的屁股都瘦沒了,連眼睛都不睜了。只有鼻子兩翼,展飛似的一L一鼓、一L一鼓,十分賣力。 看著吳為扇動不已的鼻翼,生過四個孩子,也照料過四個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說:「可不得了啦,這是『扇脈』呢。不行了,這孩子不行啦!」 葉蓮子那原本秀美的臉,立刻被老天爺這一拳頭砸變了形。她向董嫂轉過臉去,嘴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可是董嫂和董貴都沒聽懂她說的是什麼。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著實讓董貴心酸,就說:「別著急,我知道近前有個老中醫,聽說很靈。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吧。」算是吳為孽緣未盡,吃了老中醫的藥,慢慢緩過來了。 後來吳為常想,當時葉蓮子幹嗎非要拉著她,不讓她走呢?要是讓她走了,不但她好了,葉蓮子也好了。吳為這一病之後,葉蓮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她不再躲在屋子裡,時不時就抱著吳為到董家串串。把吳為往董家炕上一放,吳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來爬去,自己跟自己玩,從來沒有尿過董家的炕。 那時的吳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後的事。 葉蓮子不聲不響地等著,看准董嫂不再忙活的時候才開口說道:「您說,我們南南他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董嫂知道什麼,又能回答一個什麼?也不懂得去包家問問,一問也許就能問出所以然。 葉蓮子也不一定期待一個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獨自心焦。說罷又有點後悔,這不是膩煩他人嗎?便做出一個笑臉,不好意思地說:「瞧,我淨拿這些事難為您。」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