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六 | |
|
|
面對那一鍋熱好的剩菜,葉蓮子想,難道她願意這樣嗎?撣月還小啊.要是她長大了,有了兒女,又沒有錢,眼看著兒女受苦,還會這樣清高嗎? 有了這樣的生活根基,也就難怪禪月從不張嘴向家裡要求什麼。 不是投有人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理論勸說過吳為,為吳為尋找過出路。其中不乏級別相當,也就等同於有了社會保障的幹部,還有一位妻子病故、沒有子女,新婚姻絕不會受歷史婚姻威脅的物理學專家。誰都可以為她們祖孫三代提供一個不再受窮受窘的生存條件,但是吳為不能。為了胡秉宸一場即興的愛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對葉蓮子和禪月這一老一小的責任搭了進去。 其實也用不著後悔,說不定他們也會像胡秉宸那樣,哪天不高興了,難免不對吳為大吼一聲:「你這個臭婊子!」 伴隨窮日子的,只有她對胡秉宸那份無著無落的愛。 後來的後來,她看到美國三四十年代的兩部電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說《一封沒有寄出的信》改編,一部叫做《後門》……就像當年葉蓮子看《江春水向東流》那樣,在電影院裡哭得死去活來。 實在苦得難熬,就像《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寫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這兒有個人走路的樣子真像你,不過沒有你的神韻……」後來的後來,胡秉宸說:「你有困難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幫助你。」 她聽了之後不但心滿意足,也再憶不起那些日子的艱辛。或恍惚中覺得,那樣的日子即便有過,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更忘記了胡秉宸為洗清自己當眾給她的侮辱。 禪月說:「這還用得著您告訴他嗎?想都應該想得出來。」 3 凡天底下能省錢的辦法,葉蓮子都想起來了。直到吳為當了作家,不必再為錢發愁之後,她也不能從這種狀態裡走出。她是窮怕了。她無時不在思考著日後的出路,連乞丐的討乞聲也漸漸人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一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兒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橫著一個「倒臥」,不知哪位好心人還給那「倒臥」蓋上了半截破席,只露著——雙沒穿鞋襪、凍得疤疤瘌瘌的腳丫子,腳上糊的泥厚成了泥殼……葉蓮子手裡的簸箕就咣當一聲落在地下,——沒準兒有一天她們也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也聽說過舍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吳為趕到後海廣化寺的舍粥棚,不無豔羨地看著那些打粥的人。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一個小叫花子打完粥,當即捧著破海碗,呼嚕呼嚕喝個精光。 葉蓮於心疼地想:哎喲,那麼稠的粥回家對點兒水能對付一天呢,他就這麼不惜地全喝了…… 舍粥棚讓她感到些許安慰,盤算著到了一錢不剩的時候,不妨到這裡來打粥。其實,她和赤貧又有什麼不同?不得溫飽,沒有收入。這時,她聽見有人在唱順口溜:「火車一拉鼻兒,粥棚就開門兒。小孩兒給一點兒,老頭兒、老太太給粥皮兒,搽胭脂抹粉的給二盆兒。」看來,打粥的計劃怕是還得仔細考慮考慮。有天包家的司機董貴突然來了。葉蓮子忙著端凳子、生爐子,說:「這麼冷的天還勞您來看我,真過意不去……等我給您燒口熱水喝。」 看看這個家徒四壁、沒了男人可靠,無比荒涼的家,連撮「高末兒」怕也不會有了,難怪她不說沏茶,只說給他燒口熱水喝。怕她難堪,董貴只好找句廢句來說:「顧太太,您還好吧?」。 葉蓮子說:「謝謝您了,我們娘兒倆還挺好。」聲音清清平平,眼裡卻是群山層疊。跟著兩隻手劃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邊擁擠不堪,其實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什麼也沒有了的家當。 葉蓮子是一一二師最賢惠的太太,到了這個地步還好強地撐著,不求人也不訴苦,就連對他也不,他和顧秋水不是哥們兒嗎? 董貴說:「顧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顧連長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難得過不去,他們總該有個照應。我家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後北平就沒有一一二師的人了。顧連長走的時候也託付過我,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跟我們到天津去……總比您一個人孤單單在這裡強。」 她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董貴,說:「真不知怎麼謝您。」 董貴就把葉蓮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帶到天津去了。 葉蓮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國地那個院子裡租住了一間房子,和董貴家門對門。每天-開門就能看見董家的人,心裡塌實了許多,錢雖然還是沒有,可不那麼害怕了。 吳為一開始記事就記住了天津河南這個貧民窟,那低窪、潮濕而窄長的院子,與董貴家面對面的那間房子,還有炸螞蚱的香味。半個多世紀後吳為還能畫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顧秋水說:「一點兒不差。包師長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讓進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國地,一個叫西窪或是東窪的院子裡。院子低窪,很窄,我到那裡找過人,所以有印象。」 再偉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記住他一歲時經歷的事情,混沌如吳為者卻記住了,且記住了一個個要點。如果分析那些要點,就會發現與吳為本人關係並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麼人,在她那裡為葉蓮子設置了一個筆記本。自那時起,葉蓮子的每一筆苦難,都記在了那個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讓吳為永生不得安寧,好像不是顧秋水或這個世界欠了葉蓮子什麼,而是她欠了葉蓮子什麼。 4 有董貴一家的照應,葉蓮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個難處。 因為和老董家門對門地住著,董家嫂子隨時可以過來串串。 她最怕吃飯的時候讓董嫂撞見。「吃了嗎?吃的什麼?」董嫂常常關心地問。 於是每到吃飯時就插上門,以防董嫂看見她頓頓空口喝棒子麵粥,面臨揭不開鍋的局面。 董家雖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樣喜好美食,不是烙餅熬小魚就是紅燒肉,或是包餃子……可粗茶淡飯還是有的。漸漸地,董嫂還是看出了破綻,有時蒸了白麵、玉米麵的兩面饅頭,就讓孩子送過來兩個。葉蓮子總是推說不要,董家人也不說什麼,放下饅頭就走。 董家人走後,葉蓮子就把饅頭舉在吳為鼻尖前,讓她吸吸饅頭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幾口,她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過饅頭了。 只有十個月的吳為就知道抱住饅頭往葉蓮子嘴裡送,嘴裡還含混不清地說著:「媽,媽——」 葉蓮子一把摟住吳為,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將一串串無聲的眼淚擦在她柔軟的小肚子上。一個十個月的孩子,怎麼就知道這是家裡久已沒有吃過的美味?怎麼就知道讓媽媽先吃?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