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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葉蓮子一大早就帶著禪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馬車下,一直守到太陽老高、老毒,老農們吃足飯、吸足煙、歇夠腳的時候。

  卸瓜人站在馬車上,傳球似的把西瓜一個個往下扔,她們的眼睛,就隨著飛來飛去的西瓜轉得腦仁兒發漲。汗水在禪月的小臉和葉蓮子的老臉上恣意縱橫,簡直就和卸瓜人廠樣勞苦。

  「噗——」車下的人沒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裂了的西瓜先盡卸車人吃,可卸車人總有吃不了的時候,吃夠了就賣給她們,兩毛錢一個。摔裂的西瓜得趕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們買不起。

  禪月就喜歡聽那聲「噗」。

  常常也有碰見高手的時候,一車西瓜卸下來,一聲不「噗」。這時,就像有什麼重物壓在了葉蓮子的腦門兒上,腦門兒上那些地盤還算寬敞的褶子,就擠得無處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會重新打起精神,說:「明天咱們再來。」明天再來還撿不到這種便宜的時候,她就會到商店買一個西瓜。

  禪月這時就扯住葉蓮子的手,說:「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兒。」

  冰棍不過五分錢一根,還有三分錢一根的呢。

  葉蓮子和平時不同,這時她就不肯遷就禪月,不過付錢的時候,總要反反復複數上幾遍。

  葉蓮子重操舊業,制豆腐乳,曬黃醬,醃韭菜花,發豆芽,蒸各種包子,做各種衣服、棉鞋、單鞋……應有盡有,豐富多彩到還有什麼不能自製的呢?

  吳為和禪月對豆腐乳的期待,從葉蓮子蒸豆腐的時候就開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點熱氣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裡發酵,等它們長出長長的白毛後就放進小瓦罐,澆上一點劣等白酒、一點花椒,再放上很多鹽後密密實實封起來,過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難怪後來吳為一看見那些瓦罎子、瓦罐子就會駐足。

  葉蓮子過世後,吳為以為照著這些方子也能自製點什麼,卻根本製作不出那傑出的味道。

  葉蓮子背著吳為賣過血,還像建立千秋大業那樣豪邁地微笑著。護土們就想,好體面的老太太,為什麼出來賣血呢?

  無論如何得給吳為買件大衣。北風削利得能剮人肉,吳為上班連件棉大衣都沒有,只穿件小棉襖,縮著肩膀,斜著身子,在北風裡小跑,凍得像只夾尾巴狗。

  每個月還應該給禪月存五塊錢,一年就是六十二塊,到她長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筆錢嗎?禪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給她的成年禮。

  為了保證禪月每天有個水果,葉蓮子走遍小攤尋訪處理的水果。哪怕那蘋果只有鴨蛋大,哪怕那蘋果有些地方腐爛了,但便宜多多。腐爛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說它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不是蘋果。

  這樣的蘋果買回家裡,再進行一次篩選,大一點的給禪月吃或讓禪月帶到學校,免得同學笑話她寒磣,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給自己和吳為。

  為了省屯,她們只用瓦數很小的燈泡,那些蘋果在瓦數很小的燈光下就更加青澀,青澀得發黑。連對那些蘋果確信不疑,不能說它們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們不是蘋果的葉蓮子,有時也覺得那不是蘋果,而是影片《地雷戰》裡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葉蓮子還是聲音很低也很鄭重地對吳為說:「你吃。」

  吳為說:「媽,您吃。」聲音也很低,很鄭重,好像在進行聖典,不敢隨便造次。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聖的事。倒是後來有了一點錢,反倒吃得很隨意,失去了對吃的虔敬。

  那些蘋果既不酸也不甜,它們的滋味要麼還沒長出來,要麼就永遠長不出來了。但是她們帶著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將那蘋果慢慢吃下,並滿足地想她們是在吃維他命C。

  遺憾的是葉蓮子太老了,醫院不要她的血。逢到禪月生日那天,葉蓮子就讓吳為到最講究的點心店,給禪月買一次蛋糕。葉蓮子不去,她覺得自己寒酸,見不得那樣的場面。她選出吳為最好的衣服,燙得平平整整,讓吳為換上。出入那家點心店的都是有錢人家,吳為不但不能顯出寒酸,還得顯出是進出那種地方的常客。

  吳為買不起一個生日大蛋糕,只能買幾塊小蛋糕,但誰能說那不是蛋糕呢?

  當服務員用夾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務員那樣用又黃又髒的手指捏點心的時候,看上去是多麼高不可攀啁。當幾塊蛋糕裝進白淨紙盒的那一會兒,吳為隨之會有一種乾乾淨淨、向上浮升的感覺,甚至暫時忘記了貧窮。

  禪月非要與她們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嘗一口:「媽,您吃!」「姥姥,您吃!」

  她們強不過禪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禪月用力把蛋糕塞進她們緊咬著的牙縫,蛋糕渣兒簌嚕嚕地掉下來,掉得她們心疼。她們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兒,再小心翼翼舔進嘴裡。那些看起來不少,到了嘴裡就像一根羽毛那樣只有感覺、少有實體的蛋糕渣兒,卻被她們咂摸出無窮的滋味。

  禪月捨不得快嚼,生怕那幾塊小蛋糕一會兒就嚼完了。

  當吳為和葉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禪月一小口、小口嚼著那幾小塊蛋糕的時候,吳為就暗暗發誓,總有天,她要讓禪月和葉蓮子盡情地嚼,肆無忌憚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有次葉蓮子和禪月經過一個小飯館,看到飯館在處理剩菜,就說:「等等,讓姥姥瞧瞧。」

  禪月說:「不,不瞧。」「多好、多大一碗菜呀!」葉蓮子說。可是她擰不過禪月。而眼瞅著那些蛋白質或脂肪不能為禪月和吳為貢獻力量,是多麼可惜。

  回到家裡,葉蓮子一轉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著她的心。她買了兩碗,回到家裡一看,裡面還有不少肉塊兒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則,什麼時候才能下這樣的狠心給禪月做頓紅燒肉?不是說她們買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糧。不顧後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開鍋怎麼辦?

  說什麼墨荷家的血脈?窮到這步田地,什麼血脈也頂不住勁了。儘管她不斷地說服自己——這是花錢買的而不是從人家泔水缸裡掏來的,心裡卻清清明明是怎麼回事。這時禪月走進廚房,一看葉蓮子興奮的眼神心就涼了,說:「姥姥,您還是買那剩菜去了!」氣得小臉煞白,好像葉蓮子做了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可她又不能責怪葉蓮子,只好說:「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說完連飯也沒吃就上學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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