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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與韓木林離婚時,吳為也不問問葉蓮子和撣月的意見,就斷然決定放棄撫養費。不但不要撫養費,連韓木林給禪月那七十塊錢象徵性的補償也退還給他了。在她做出這一自尊自愛的清高決定時想過沒有,她和葉蓮子兩個人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的月收入,怎樣維持三口之家?她只想為自己的自尊自愛負責,怎麼不想想為葉蓮子和禪月的生存負責?!她好不自私啊!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自私的人,為了自己那點面皮,連對母親和女兒的責任都可以置之腦後。不僅如此,葉蓮子、禪月,還有她的私生子楓丹,都為她更大的自私受盡世人的淩辱。

  如果沒有葉蓮子於窮困中練就的本事,這種窮日子可怎麼對付啊!從發揮餘熱這方面來說,晚年的葉蓮子並不失落,不像有些離休幹部,一旦從崗位上退下來,就得精神憂鬱症。葉蓮子只是有時轉不過今夕是何夕的彎兒,愣怔之中竟以為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禪月在他鄉落葉生根之後,某個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爐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的小姥姥葉蓮子,沒有別的,差不多都是在無盡的窮困中,如何變無為有、變少為多的奮鬥。

  撣月把葉蓮子叫小姥姥。

  沒上學以前,禪月常常跟著小姥姥去買菜。

  就是寒冬臘月,她們也會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肉案子前頭,耐心地等著賣肉師傅把豬骨頭剔下來。她們買不起肉,她們買得起豬骨頭。

  菜場裡的穿堂風又腥又硬,地上滿是濕漉漉的黑泥湯。

  在肉案子前排隊等買豬骨頭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襤樓的老太太。可是葉蓮子不,即便穿著補了八塊補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鐵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吳為和禪月的補丁熨得平平整整。

  賣肉的師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塊平平整整的補丁,就客氣地說:「您再來點兒豬皮吧,豬皮也是七分錢一斤。」人人見了葉蓮子都很客氣,見了吳為卻不一定。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人人心裡有桿秤」吧。

  葉蓮子就感激得紅了臉,連聲說:「謝謝,謝謝!」

  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啊,豬棒骨七分錢一斤,兩毛多錢就能熬一鍋又濃又香的湯。

  「下點兒白菜,連湯帶萊全有了,夠咱們吃上一個禮拜。」

  這樣的湯,她們喝了一鍋又一鍋,可是並不長胖。

  從菜市場回家後,葉蓮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頭將一根根豬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鏽跡斑斑,刃上豁著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幾下,斧頭就會從斧把亡飛甩出去。好在葉蓮子的力氣不大,斧頭甩得不遠。她一面砸豬骨頭,一面叮囑等在身後的禪月:「站遠一點兒,看砸了你的腦袋。」

  被葉蓮子砸酥的豬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骨髓對小孩子的發育有好處。」葉蓮子一根根捏過禪月豆芽一樣細弱而彎曲的手指。禪月不只手指是彎的,胳膊也是彎的,從胳膊肘那兒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燉幾個小時後,再經葉蓮子用筷子從一根根棒骨裡將骨髓堅決徹底地捅出,才算物盡其用。葉蓮子那雙手的每一條紋路裡,常常嵌著豬骨油,用堿水洗了又洗,還是洗不乾淨,好在沒有人吻她的手。手上也淨是毛刺,用來給禪月撓背倒是很舒服的。她挑著蘭塊塊骨髓對禪月說:「喏,吃吧。香嗎?」「香。」禪月啃完骨髓,對著已然被葉蓮子掏空的棒骨,再進行最後一次清理,將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點油水為止。

  聽著禪月把骨頭嘬得吱吱亂響,葉蓮子深為滿足,忘記了吳為小的時候她對主人的剩菜傾注過同樣的熱情——在那些剩菜倒人陰溝之前,如何手疾眼快地撿出其中的骨頭,要是上面再殘留著一些肉,就算得上收穫頗豐。每每吳為沉醉地半合著眼瞼,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著小獸般的貪婪,滿腮油光地啃著那些骨頭的時候,葉蓮子就會想起《一江春水向東流》那部影片。男主角張忠良拋棄了妻兒老母,三代人走投無路,女主角李素芬淪落到當女傭的地步,她覺得李素芬就是她的拷貝,替她說盡無法言說的苦情。尤其影片中的那個經典鏡頭,讓她揪心揪肺地疼一一奶奶撿出主人剩飯中的骨頭,喜滋滋地拿給小孫孫。將骨頭晴得津津有味的哪裡是小孫孫?分明是吳為。

  但是給禪月敲骨吸髓的時候,葉蓮子已經告別了《一江春水向東流》式的眼淚,輪到吳為來詮釋這個舊得不能再舊的主題了。偶爾葉蓮子也會對賣肉的師傅說:「買兩毛錢肉,肥瘦。」說完就像許給禪月一個願,笑眯眯地看著她。

  禪月從葉蓮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無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沒錢也得把她們拉扯大。從前是拉扯媽,現在是拉扯她,所以顧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說:「和這種胸無大志的女人怎麼談話?」

  兩毛錢,還要有肥又有瘦。

  葉蓮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鋼了又鋼,刀越快肉絲切得就越細,肉絲越細萊盤子裡就能處處見肉。

  瓦缸裡有她自製的醃雪裡蕻一一先把從地裡割下的雪裡蕻在秋風裡吹兩天,再用粗鹽輕輕揉一揉,然後放進瓦缸。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再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

  雪裡蕻炒肉絲是葉蓮子的看家萊,兩毛錢肉絲,根根肉絲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讓葉蓮子炒得燦爛輝煌,肥的部分晶瑩剔透,瘦的部分紅紫幹香。

  這樣細的肉絲,葉蓮子還能一一撿出,放在禪月的飯尖上。後來她們有了錢,禪月帶葉蓮子去吃館子,葉蓮子就點雪裡蕻炒肉絲。

  跑堂兒的說:「沒這個菜啦,您哪。」

  葉蓮子說:「從前有。」

  跑堂兒的說:「您老,現在都什麼年月了,您還點雪裡蕻炒肉絲。這種菜上得了檯面嗎?咱們這是中外合資企業。」

  「您再重新點個菜吧,點您愛吃的。」禪月說。

  葉蓮子搖搖頭,她不會,她就知道雪裡蕻炒肉絲是最好的菜肴。再讓她發揮一下,頂多說出——個東來順的涮羊肉,那是半個多世紀前史嶠帶她去過的地方。

  等到吳為起個大早去東來順站隊,禪月陪著葉蓮子大老遠趕到東來順的時候,葉蓮子卻對著滿桌子的調料和羊肉片說:「這可不是當年的東來順啦廠是啁,早就不是當年她和史嶠的東來順了。

  有時候,冬天,禪月從異國他鄉打電話來:「姥姥,您還醃雪裡蕻嗎?」

  葉蓮子說:「不醃了,醃不動啦!」

  禪月盼著西瓜上市,老農趕著馬車往城裡運西瓜的日子。,天還沒亮,她在夢中就聽到馬兒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殘留著夜爽的晨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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