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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那本是一頓極平常的家常飯,一菜、一湯。菜是大頭菜炒青豆、肉丁、豆腐乾,湯是西紅柿雞蛋湯。

  面對那一菜一湯,吳為的意志就像面對愛情一樣薄弱。

  夾菜的手顫個不停,老也夾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頭菜、肉丁、豆腐乾,更不必說青豆。

  可又不能顯出情急的樣子,讓主人看出連這樣的飯菜她也久已沒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著桌上的飯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著主人的臉,一言不發只顧咀嚼。

  還要從這些很費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經談過了新上演的電影,如果談過,現在就應該改談某個人的葬禮……面面俱到,無一遺漏,換了誰都得顧此失彼。

  這頓飯吃得好累啊,她的額上,滲出一顆顆稀湯寡水然而顆粒飽滿的汗珠。

  吃著、吃著,吳為突然發現,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連男主人,連他們氣壯山河的兒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飯碗,佯稱已經吃飽並做出飽得不得了的樣子,在如此勉為其難的局面中,還能為自己的貪饞鋪墊出過硬的緣由:「我最愛吃這種家常菜,幾乎有兩個多月沒有吃到家裡做的菜了。這次出差時間太久,老在食堂吃飯,食堂能做出這種味道嗎?飯店也做不出來……

  她看出女主人臉上掩飾得不甚高明的懷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憐憫,還有,富裕人家對打腫臉充胖子的窮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愛好和饑不擇食顯然是兩回事。

  幫女主人清理廚房及清洗餐具的時候,眼睛又禁不住在這與食物關係最為密切的地方睃尋,果然發現廚房窗臺上放著一大盒風乾的煮黃豆,顆顆豆子風乾得比未曾煮過的還要堅實。

  「這些豆子是怎麼回事?」吳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動起來,像是無意地打問著。

  「原來打算煮五香豆,結果發現豆子的品種不好,吃起來有些苦味兒。」

  「扔了怪可惜的,還不如讓我帶回去喂鳥。我住的那個招待所鳥很多,每天早上窗臺上都有幾隻鳥在唱。」她沒有忘記為自己貪饞設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攔截的窘迫,可她能讓久違葷腥的口腹無動於衷嗎?

  不論從哪方面來看,吳為都是墜人滾滾紅塵的大俗一個,能指望大俗們拒絕哪怕芝麻大的誘惑嗎?更不要說到其他的誘惑,比如說愛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覺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擺在這裡,正不知拿它怎麼辦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當室內無人,吳為就緊閉房門,用上下兩行臼齒研磨那些堅實的黃豆,將兩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頭就像被磨掉一層皮。

  豆子的品種果然有問題,味道又苦又澀,但她硬是堅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漸漸消滅,一面咀嚼一面鼓勵自己:「我這是在吃蛋白質呢。」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吳為一直認為那個小偷是個有良心的讀書人,換了別人一定會把她藏在書裡的錢一網打盡,因此對那小偷除怨恨之外還有一點感激。她的被竊,應該說是緣于對小偷的誤會和不敬,以為小偷大都好吃懶做;不勞而獲,這樣的人哪裡會翻書?把錢藏在書裡該是萬無一失的高招。

  這個算式也很簡單:

  出差三個月共帶生活費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費只剩下五角。米飯或饅頭二分錢一兩,每天至少七兩。二七一十四,還剩三角六分錢。婦女衛生用品、衛生紙、牙膏、肥皂這些開支無法省略。

  除了吃飯,人是需要吃一點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問題是這個菜怎麼吃?如果在家還好辦,再接再厲喝棒骨湯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沒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錢一小碟的鹹菜,哪家食堂還有五分錢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葉蓮子呼救。為了出差,她已經帶走全家月生活費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訴葉蓮子,葉蓮子就會從她和禪月的份額中擠錢給她,那麼每到吃飯的時候,她們也得像她這樣面臨算帳的難題。

  常年的貧困,本就沒有填平補齊六十年代初期全國大饑荒落下的營養匱乏症,不過一個多月的醬油拌飯,就把吳為拌得兩眼發黑,兩腿發軟,暈倒在地。當人們把她平放在長椅上的時候,她覺得身子薄得和長椅貼在了一起,揭都揭不開了。

  醫生檢查之後說:「沒什麼,是嚴重貧血引起的暈厥,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

  這九個字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她的耳朵,就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圍在她身邊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繼續閉著眼睛,拒絕從暈厥中清醒。除此,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回避那尷尬?

  人們終於窺見了吳為盡力掩蓋著的、沒有指望的生活。

  吳為從來不在機關食堂買飯吃,「太貴了。」她想。

  從家裡帶,糙米飯,還有鹹菜炒肉末。鹹菜裡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負著一家三口的營養重任。

  夏天涼著吃,冬天就把飯盒放在辦公室的暖氣片上。飯盒底部總能得到一些溫熱,至於飯盒上部的溫度,只有到了胃裡才會有所感覺。她從不把飯盒拿到食堂,請食堂大師傅蒸饅頭的時候放在籠屜裡捎帶熱熱。她有自知之明,一個身份低賤、臭名昭著的人,頂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別人賞給你的還嫌不夠嗎?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撫摩著自己的胃,對胃的體諒與合作充滿感恩之情,長年累月的冷飯吃下來,不過不大舒服,並無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紀以後才能找上門來。

  除了遊行、集會那些無法回避的場合,吳為吃飯總是背著人,就像當年葉蓮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插門一樣——誰也不知道那個看上去很體面的葉蓮子,背著人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麵粥,連根兒下粥的鹹菜也沒有。

  起始,遊行、集會,吳為只帶一個饅頭、一塊鹹菜,到了現場發現無隅可向,不論轉到哪個方向,哪個方向都是眼睛。鬧得平時和她說話都覺得玷污了自己的純潔、貞節、道德的人,也來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那年頭怎麼那麼多遊行和集會啊!

  以後再有遊行或集會,只好買個維他命麵包。那種麵包很松、很軟,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麵包而像毛澤東轉送給革命群眾的芒果。她把這個道具,在那些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的人們眼前晃了又晃,然後帶回家去給禪月。「裡面有維他命B6。」吳為懷著對維他命的神聖敬意對禪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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