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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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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晚是為諦聽準備的。葉蓮子摟著吳為,縮在硬冷的被窩裡,接收一牆之外來自各種頻道的夜聲。 倉促、隱秘、試探、漂浮、猶豫、踐踏……的腳步好像不是過行牆外,而是懸行在她們的頭頂。冷不丁的一聲槍響、不清不楚疹人的喊叫,穿鑿過冬夜的冷峭,如背後來的冷槍,讓她無從估計又無從防備,意料之中又突如其來地襲擊著她。 葉蓮子就想,幸虧顧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難也有所值。 偶爾也有輕佻男女的笑聲,醉酒人踉蹌的腳步、含糊的酒話、驚天動地的飽嗝……又讓她覺得這個冬天的日子,並沒有因為顧秋水的離去或日本人的到來有所不同。 「硬面——餑餑!」的叫賣聲,被寒峭的北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找不到歸宿似的擦著胡同兩邊的山牆,東撲一下、西落一下,最後只好在一處牆角旮旯蜷縮下來。 在北平眾多隨季變換、包羅萬象的叫賣聲中,。卜蓮子單單留住丁似乎只在冬季夜晚出現的「硬面——餑餑!」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質的吆喝:滋養健身的「蘿蔔賽甜梨——」據說吃了那蘿蔔再喝杯熱茶,醫院就得關張;夏日正午,在蕩悠著「吊死鬼兒」的老槐樹陰涼下,聽著都爽人的那嗓子「涼粉兒——」;年節前後扛著條板凳的「磨剪子,磨刀嘞——」,「鋦盆鋦碗鋦大缸嘞房東楊大嫂說,有個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餓了,到街上買個硬面餑餑,餑餑拿到手,一抬頭,發現賣餑餑的沒有下巴,「遇見鬼了不是?」楊大嫂說。「硬面——餑餑!」的叫賣聲,也這樣進人了吳為只有七八個月的生命。儘管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這種叫賣聲,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為寒冷的某個冬夜,這個叫賣聲就會不期而至,——從她的第一個冬天一直響到她最後一個冬天。葉蓮子多次講到的這個沒有下巴、叫賣硬面餑餑的人,都不如這個找不到歸宿、風中之絮般撲來蕩去的叫賣聲,說緊不緊、說松不松,說忘記卻又記著、說記著卻又忘記地牽著吳為的心。如果她一輩子快活不起來,如果她一輩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攪和得一塌糊塗,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有多少次,吳為想對她的至愛胡秉宸說一說這個至關重要的叫賣聲,可一涉及這類話題,也算伶牙俐齒的她就顯得期期艾艾。也許作為作家的她對此也無能為力,也許胡秉宸嘴角上那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讓她卻步,欲言又止。不要說胡秉宸,哪個人聽了吳為的胡言亂語不覺得她是在裝神弄鬼?等到清早起來,葉蓮子就對著一天天見少的銀兩發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兩間房子,只留下一間,仔細收好和顧秋水的瑣瑣碎碎。在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她沒有顯出太多的傷感,堅信它們早晚會重現舊貌。尤其顧秋水從舊貨店買來的一塊桌布,白色,四邊鏤繡著葡萄和葡萄藤葉的紋飾,讓她摩挲再三。即便後來飄零天涯,葉蓮子也沒捨得把這塊來歷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論身歸何處,一旦能有幾日盤桓,便舊夢重溫地把它鋪在或木質粗糙、或搖搖欲墜、或腿腳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後流落在黃土高原的破窯裡的時候。 她實在不明白,那塊破舊的桌布,為那本就破敗的窯洞,又在那塊來歷不明的沒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離開土地之後,木匠的兒子顧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調—— 也不破費,不過一塊桌布; 一個從舊貨店買來的小擺設,幾件一旦成為:二手貨就便宜得像是白撿的貴重衣物,儘管那些東西的出處,讓墨荷的女兒葉蓮子有些莫名的尷尬; 幾枝就近從包家院裡采來而不是買來的鮮花…… 物美價廉地使他們的日子同樣物美價廉起來。 所以吳為出生的那天早上,顧秋水從包家院子裡采來一把紫藤,並不意外。 葉蓮子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讀者可能還記得,她從小就知道怎樣運籌自己那點口糧,知道怎樣才能使那點口糧的效益發揮到極至。好比如何對待正月十五以後從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個白麵饅頭。 所有用不著的破爛都被葉蓮子收起,一捆捆分門別類用繩子捆好,必要時拿去換盒火柴也是好的。爐子只在做飯的時候點燃,葉蓮子不怕冷。穿著指甲蓋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襖,也能扛過東北老家冬天的葉蓮子,什麼樣的寒冷還能難倒她! 吳為卻不識時務地哇哇大哭。 葉蓮子只好把顧秋水的時尚畫報雜誌《良友》《萬象》之類用來溜了窗戶縫,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來禦寒的東西都裹在吳為的身上。一到刮北風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著吳為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生怕把自己身上那點熱氣動散,她還要靠著那點熱氣暖和吳為呢。有太陽的時候,就趕緊抱著吳為到南牆根曬太陽,一邊搖著吳為,一邊瞧著那半截牆基發愣,——顧秋水把著她的手,朝那半截牆基打了一槍的情景歷歷在目。見她孤單,街坊鄰居沒話找話地和她聊聊,她也只能羞澀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只留下門房,有時忍不住還是去隔壁瞧瞧,畢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裝著與顧秋水——自然也是與她有關的日子。還沒等她張嘴門房就說了:「您猜怎麼著……到現在他們連我上個月的餉還沒發呢,壓根兒就沒見他們老包家來過人。」她要聽的是這個嗎?! 她更算計著每一個銅板。喜歡乾淨的她,連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換了,每挑水就是兩枚銅板,能省就省,就是吳為的尿布沒法兒省著不洗。 整整一個冬天,就連北平窮人家都離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沒敢買一棵。有一天她實在饞不過,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簡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鋪子走去,一邊走一邊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電要吃上這棵白菜。可是到了菜鋪子門口,她的決心一下又沒了。她在菜鋪子門口轉悠了半天,看著萊鋪子門口扔的白菜幫子,心想:何必買呢?不如撿些白菜幫子。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腳腕子後面直愣愣地戳著,讓她的腿打不了彎兒。 她只得橫下一條心去打問白菜的價錢。 一說,不過幾個大子兒。那她也覺著貴,問:「還有便宜點兒的嗎?」心下寄希望於扔在店鋪門口的白菜幫子,總可以作為一個底線吧。有資產的掌櫃卻無法和無資產的葉蓮子溝通。一塊銀元能換四百六十個銅子兒,如果這女人連幾個大子兒都嫌貴,怕是一個銀元也不趁了。他就說:「總共幾個大子兒您還嫌貴!您要是嫌貴,不如把那幾個大子兒留著自個兒花。」他又太有職業道德,壓根兒想不到將扔在門口的白菜幫子賣給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幫子能算白菜嗎? 讓掌櫃的這麼一說,葉蓮子馬上不饞了。好像剛才那一會兒她不過著了魔,現在又清醒過來了。 她就那麼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麵粥,在粥裡撒點鹽面,連根兒下飯的鹹菜都沒有。 2 換了吳為,就會毫不猶豫地蹲下去撿那些白菜幫子。 在葉蓮子祖孫三代人中,吳為是對自尊最為忽略的一個。她的很多錯誤,放在葉蓮子或禪月身上都不會發生。不知能否從墨荷嫁葉志清、葉蓮子嫁顧秋水這兩樁婚事中找到蛛絲馬跡?對墨荷那個家族的血脈來說,這兩樁婚事就像反復對水,到了吳為這裡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個佝僂的人形。這種猜測不是毫無根據,用不著攀附就能在顧秋水那裡摸到吳為的劣根。 比如那頓嗟來之食,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都讓吳為覺得自己一派大將風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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