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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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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的王團長此時終於徹底暴露出反共面目,極力煽動包天劍到重慶去。不論顧秋水對共產黨有什麼意見,但他認為包天劍這樣幹非常不妥,為此找包天劍長談了一次。顧秋水說:「第一,何柱國煽惑這件事是為了向蔣介石邀功清賞,好像是他把你從共產黨那里拉回來的。西安事變時候他就背叛少帥投靠了蔣介石,現在又用你來請功。第二,蔣介石最不講信用,何應欽的擔保更靠不住。第三,你去重慶即便沒危險可也沒前途,現在你是一個本錢也不趁的人了,蔣介石怎麼能重用你?所以我的意見是:一、我們還是去延安,周恩來滿口答應我們建立一支新式的、革命的東北軍,不能說話不算,一些細節也不難解決。如有困難解決不了也不要提什麼分外要求,可以提出送你到蘇聯學習兩三年,理由是政治思想水平太低,先學習學習本事,提高提高政治水平和思想覺悟,幹革命的日子還長著呢。二、如果還不行,那時再走。統一戰線政策允許來去自由,他們不會太難為你。來去要光明正大,這樣中途不辭而別實在對不起周恩來先生,也對不起東北救亡總會的一些老朋友,大家對我們的幫助很大,期望也很高。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去重慶,不要對蔣介石抱什麼幻想。最後實在沒辦法,可以到香港或到歐洲遊歷,這一點你在經濟上也不難辦到。」 包天劍聽後沒說什麼。顧秋水想,他本是一個不善辭令也是一個沒主見的人,容他想想再說吧。其實包天劍去重慶的決心已下。 他把從邊區帶出的那點人馬槍支留給了何柱國,心想何柱國到底還是東北軍騎兵軍軍長,還抗日。哪裡知道何柱國很快就完蛋,包天劍留下的槍支想賣也賣不出去,最後落到誰的手裡也就無從得知了。交出那些人和武器後,在東北軍裡混了多年、武器從未離身的包天劍,至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光杆司令。轟轟烈烈奔赴延安的一行人,此時也就剩下了包天劍和顧秋水。顧秋水最後還讓各人將自己的槍支擦亮,當人們將擦過的槍支放到槍架上後,一排排槍就像參加葬禮那樣莊重。 他獨自在那些武器面前站了很久,這哪裡是槍,分明是長歌當哭的男兒咽、他忍不住從槍架上取下一支自動步槍,撫摩著烏亮的槍身說道:「這種自動步槍,全國都沒有啊!」 而後他就是退出戎馬生涯,也還會在夢中聽到這些槍支的哭泣。醒來之後,看看睡在身邊一茬又一茬的女人,深感連一個可以說說槍支是女口何哭泣的人也沒有,只能對著黑暗悄聲自語:「你知道槍支如何哭泣嗎?你又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兒漢嗎?」而在沒有女人共枕的時候,他可能會情不自禁地號啕:「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 他原本期望過一個兒子,像這些自動步槍一樣禁得起風雨,禁得起拳打腳踢,與他同舟共濟,使他如虎添翼的兒子,可是葉蓮子偏偏給他生了一個女兒。 顧秋水錯了,他無從瞭解,也不願瞭解,吳為雖然身為女兒,可她的一生就像這些自動步槍一樣,不但禁得起風雨,更禁得起比拳打腳踢還殘酷的日子。 包天劍帶著顧秋水,乘何柱國的汽車,與何柱國一起從神木到了西安。 到西安後,共產黨沒找他們,國民黨沒找他們,胡宗南也沒找他們,不論哪一方政治勢力都把他們忘了。 留在神木的人很快四分五裂,王團長並沒有跟隨何柱國,而是投奔了南京偽政權的鮑文嶽。鮑文岳給他在山東章丘縣弄了一個縣長的位置,當了一兩年縣長,弄了幾個錢回到北平,花十條金子買了一所四合院。一九四九年解放後企圖偷越國境,被解放軍抓獲後又釋放,在北京一個電子管廠當了工人。工人成分不但使這個反共老手免除了各種政治災難,「文化大革命」時期甚至成了專政知識分子的工人宣傳隊隊員。 有一個下場很慘,到地方土匪武裝那裡胡吹,說自己在南京有關係,能弄來多少多少武器,結果被土匪活埋。 還有個營長,岳父大人是閻錫山的高級顧問,通過岳父在閻錫山那里弄了個小官,抽上了大煙,再也不講抗日,也不再講反共。 何柱國到西安後先期飛往重慶,不久包天劍接到何應欽電報,也就與顧秋水搭機飛往重慶。 到重慶後與東北軍的一些舊人重逢,包天劍又支上了麻將桌。 何應欽將包天劍到達重慶的消息報告了蔣介石,蔣介石不計前嫌召見了包天劍,按規定只談五分鐘,實際上卻不止五分鐘。召見回來,他對顧秋水說:「就是蔣介石一個人在說。」卻沒有告訴顧秋水蔣介石都說了些什麼。 顧秋水想,可能挨了罵。 蔣介石果然把包天劍說了一頓:「共產黨是很會騙人的……我在蘇聯的時候比你還相信共產黨,比你接受共產理論還早。你是上當受騙了……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我原諒你……」 包天劍這才算是過了關。 過了一個多月,蔣介石又請包天劍出席了一次宴會。經人疏通,蔣介石最後給了包天劍一個軍委少將高參的閒職。包天劍原是中將,這下等於降了一級,使他大為喪氣。 顧秋水勸解道:「你不想想,你這樣倒來倒去,擱在誰那兒誰不殺你?說來說去蔣介石還算大度,沒有殺你就是好的了,還計較什麼升降?也許他有意留個後路,老太爺不是還在天津日偽區? 說不定將來就有什麼用處。」不久包天劍聽說特務頭子戴笠要找他,嚇得失魂落魄。借此機會,顧秋水又向他進言:「重慶是待不下去了,不會有好結果的。還是設法去香港吧,要走趕快走,晚了恐怕就走不成了。」 包天劍馬上弄來兩張飛機票,和顧秋水一起飛到了香港。 蔣介石後來也沒過問這位軍委少將高參哪裡去了,顯然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 在顧秋水和胡秉宸那次會面中,胡秉宸卻這樣解釋戴笠的事:「戴笠找包天劍是為了拉攏他,分化東北軍。」 顧秋水也好,包天劍也好,他們的延安之行本無懸念。但是他們自己給自己製作了一個懸念,自己給自己設置了一個誤解,不管結局怎樣,都應該由他們自己負責。 第四章 1 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綏、平漢、津浦鐵路就被日本人佔領,南北交通很快就斷了。 葉蓮子這才嘗到了什麼叫做出其不意,對埋伏在今天和明天進出口的不測,嚴重估計不足。也就難怪吳為在進入夢境前,總會懷著某種期待,對「明天」探頭探腦地窺測,從未設想過伴隨明天而來的也許是當頭一棒。家風如此。 她對交通的理解也很具體,所以有個疑問老也不能釋懷。那條鐵做的路,上面還能跑那鏗鏘作響、威風凜凜、說軋死人就軋死人的火車,怎麼說斷就斷了? 現在顧秋水是欲歸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這條不能「交通」的路,輕而易舉就把她和顧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兩處。顧秋水一去音信全無。善於理解的葉蓮子對自己說,「那邊」不好寄信過來。可是那點左藏右掖的錢,卻不善於理解地越來越少。如果說驟然離開顧秋水時她更多的困難來自精神,那麼現在她就非常物質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著邊,沒抓沒撓。夜晚那張床更像一葉孤舟,即便緊貼著牆也是靠不了岸的。不要說親戚朋友,連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沒了,和現在一比,鄉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風小雨?她檢討起來,不見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麼不知足的。 牆根的蟋蟀開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緩有致地,一張一弛、拉弦似的,然後是突然的沉默,暗藏著小小的較量。什麼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歡牆根這種地方!畢竟還有蟋蟀在嗚叫,特別在夜間,就連不常想到春華秋實、風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這一張一弛拉弦似的嗚叫浮想聯翩。而一天天的時間,也就在它們的緊拉慢提中過去了。 老槐樹上的樹葉子也漸漸掉光,只剩下插在樹杈上的鳥窩。白天鳥兒們飛出飛進,倒也熱鬧;等到夜深下來,鳥窩裡也就沒了動靜。可總有一隻鳥兒蹲在窩外,似睡非睡,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拍著翅膀起來巡視一番,那是雄鳥,守護著窩裡的雌鳥和它的鳥孩子呢。是啊,有個男人守著,家裡人睡覺都安生。 轉眼到了冬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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