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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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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不排除胡秉宸對冒險的偏愛。冒險似乎是他的一種天性,在冒險中他感到其樂無窮。 當年他和吳為無處可以幽會,不得不在小胡同裡竄來竄去,不管天氣多熱,還得像地下黨時期那樣,用一頂帽子半遮著面孔,以免被人認出。可也會出其不意,把吳為猛然拖進一棟正在修建的大樓,在一根根水泥柱子的中間,抱住吳為狂吻一通。特別在美術館兩扇沒有觀眾的畫屏中間以及樓梯拐角處來個突然襲擊,速戰速決地印上一吻。他覺得這比正常狀態下的接吻更讓女人迷醉。 可是吳為卻說:「不要以為你幹得很好,人們會從畫屏底下緊挨著的四條腿,立刻明白你在幹什麼。」 她總是這樣大殺風景。 這些令他十分得意的小冒險,卻讓吳為委屈不已。難道他們只能在豎著一根根水泥柱子,滿地是橫七豎八的鐵管子、碎磚頭的工地上.偷偷摸摸談情說愛嗎? 胡秉宸甚至查看了「軍統」設在嘉陵江南岸,與蔣介石的黃山別墅相距不遠的一個重要偵測台。 陪同前去的小工程師戰戰兢兢地說:「那個地方非常機密,至今連美國人也沒有進去過。」 胡秉宸說:「你看,我們買主當然要先看看樣貨才能購進是不是?再說胡宗南部也不是外人偵測台裡裝備著八十台美制收報機,日收報能力為六千份,可是那些報務人員消極怠工,每天只收三千份也就算了,收到後即送往市內「軍統」總部破譯。 在那次卷毯似的調查中,胡秉宸還發現,上清寺去化龍橋方向.沿嘉陵江左岸的岩石上,有一塊極少被人光顧的平地,「軍統」正是在那裡設置了一個與敵偽掛鉤的電臺。為維護蔣介石「抗戰領袖」的形象,即便在「軍統」內部,那也是極少數人才知道的機密。任何與敵偽勾結的蛛絲馬跡也不願留給世人的蔣介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個叫做胡秉宸的人,在一個叫做田放的「軍統」幫助下,破獲了這個絕頂機密。其實胡秉宸早已超額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道回府,可他還是決定一闖這個虎穴。 對胡秉宸來說,除共產黨員的責任之外,輸贏難蔔的懸念也是魅力所在。 綜觀人間所有事物,都是冥冥中不知誰在操縱的遊戲,結局往往出入意料,勝敗由不得自己,也許該輸的卻贏了,該贏的卻輸了。 當他完成任務並懷著慶倖心理走出那個電臺時,卻迎頭碰上胡秉安和「軍統」一個主管電訊工作的高級官員。因為電臺的某一機件運行出了故障,賣主胡秉安自然得承擔售後服務的責任。 那一瞬間,胡秉宸想,他輸了這場遊戲。只有一件遺憾,就是他獲得的這份情報就這樣白白丟失了,連他本人怎樣從地球上消失的地下黨也未必知道,除此他連想也沒有想過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人或物,比如說白帆。在這萬古不滅的瞬間對峙中,胡秉宸的眼仁兒從黑色變為黃綠,又從黃綠變為鐵灰,在這些顏色快速轉換的同時、冷厲和狠斷也同時注入他的雙眼,他的靈魂也在此時緩緩升騰,最後凝煉為人之精華。不論對女人或是對革命事業來說,一個嶄新的、魅力無邊、光芒四射的胡秉宸,就在這一瞬創造出來,那正是信仰之魂造就出的人中精品。 此後,積胡秉宸一生的修煉、一生的功力,也沒能超過這一刻的幻化。 如果說過去的胡秉宸只能用一個「俊美」了結,那麼這個與死亡面對面的遭遇戰,就為他進補了凜然、毅然、決然,他的面貌甚至精神,也在這一刻從俊美蛻變為英俊、堅卓。 這正是後來有個叫做吳為的女人迷戀的根本。 沒想到,永遠的對手胡秉安,卻讓給他一步活棋。他走過來對胡秉宸說:「看過設備了?希望沒有什麼大問題,現在我得先陪買主到現場看看,回頭再聽你的意見。」又轉過身向「軍統」那位主管電訊工作的官員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堂弟,電訊方面的專家,我把他請來看看.是想聽聽他的意見……他看過之後我心裡就有底了。」 胡秉宸就舉起手來向「軍統」敬了一個軍禮。「軍統」看了看簡直像雙胞胎那樣難分彼此的胡秉安和胡秉宸,將信將疑,胡秉安怎麼能把堂弟請到這樣一個非同小可之地?他知道胡秉安不過是個商人,商人並不知道這一處電臺的真正用途,再說他也不能不相信與他有長期合作關係並給過他許多「好處」的胡秉安。最後想到,除了胡秉安,外人哪兒知道這一處詭秘之地?胡秉宸不是胡秉安招來的又能是誰?只好對胡秉宸來此察看設備的理由不再懷疑。 陪同胡秉宸前來的小工程師更是摸不著頭腦,明知有誤也明哲保身不肯多說,恨不得儘快了結這懸系一線的局面。 當他們走近並互相拍打著彼此膀子的時候,胡秉宸發現自己竟比不上胡秉安的那份從容。他不得不佩服胡秉安的應變能力,當然也就是不得不佩服胡家男兒的能力。可以說他們二人的表現都無愧於胡家男兒,除了胡家男兒,誰能將這個場面應對得如此大放異彩? 對這個逆轉,胡秉宸並沒有多少感激之情,更多的感覺是僥倖。 他懷著一份不願,又不得不接受胡秉安這份舍施的不甘,離開了那個兇險之地。當他走出一道道封鎖之後,心臟才異常劇烈地抽搐起來。 胡秉安為什麼這樣做?也許良心發現,想起了詐騙奶奶的那筆昧心錢,也許他們的血緣起了作用。 胡秉宸當然也想到了他們之間的骨血關係,可也就是想想而已,並不妨礙他日後堅挺、長驅直人胡秉安的未婚妻——表姐綠雲那塊未開墾的處女地。 說到義薄雲天,胡秉宸莞爾一笑,他早就不是與胡家大院合轍合韻的那個胡秉宸了。 正如幾十年後,當他的對手旨在直搗他的老巢,拿他的情人吳為開斬祭旗的時候,他不也是和一個叫做杜亞莉的女人在後方尋歡作樂,從沒感到將吳為一人丟在前方有何不妥嗎?並且一直珍藏著杜亞莉的情書以及非杜亞莉的那些情書,還時不時拿出來檢點一番,就像一個將軍檢閱他的戰績。 吳為沒有白帆偵察方面的訓練和本領,如果她早就能夠截獲胡秉宸這些「贓物」,還會有那樣的高風亮節,無怨無悔地在前方為他流血犧牲嗎? 如果杜亞莉的成就高於吳為,胡秉宸最後的取捨究竟是誰?都很難說。 當胡秉宸動身西去的時候,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也為胡秉宸寫了一封舉薦信。 胡秉宸帶著著名記者和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的舉薦信,一路順風地到達西安,並將兩封信轉呈周恩來。 人還沒到延安,就為急需通訊設備的共產黨貢獻了一部小電臺的胡秉宸,顯然得到周恩來的另眼看待。當然,周恩來也順便看到了胡秉宸身旁的胥德章,卻沒有留下更多的印象。 為此,胡秉宸奔赴延安前夕,周恩來又親自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這一封信,為胡秉宸日後的發展奠定了磐石般的基礎。 不能不說胡秉宸一生吉星高照,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為他準備妥帖,為他做好鋪墊而存在,而出現。讓人不得不感歎上蒼給他的那份厚愛。有這幾封信護航,胡秉宸本應有個繁花似錦的前程,可事情並不那麼簡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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