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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當胡秉宸這樣潔身自好地打量著胡秉安的時候,根本想不到幾十年後,他會唆使芙蓉與胡秉安的兒子攀親;讓到香港訪問的吳為,為他打探胡秉安兒女的下落,希望他們能邀請他到香港一遊;最後竟與胡秉安的後人在內地聯手經營起房地產。

  日本投降後胡秉安去了香港,靠開賽馬場並在賽馬上做手腳發了起來,成為香港黑社會的一個頭子,逢年過節,香港的舞女、影星都來磕頭。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哪個都比表姐綠雲出色,更不要說在美女排行榜上獨佔鰲頭的老婆。胡秉安從來設有把胡秉宸對綠雲的「入侵」當回事,也沒有遺憾過與綠雲的分手。女人嘛,好比與燕尾服-同配置的那副手套,雖說不可或缺,還不是說脫就脫,說戴卜就戴上!

  說到胡秉安的死,可以說是得其所哉。在最後那個生日宴會上,胡家在港所有成員前來祝賀,場面之大之盛,可說香港之最。他放開左擁的美女右擁的老婆,拿起刀子切開了生日蛋糕,放蔔切蛋糕的刀子就中風倒去,並且是舒舒服服地倒在沙發工,而不是倉促不堪地倒在地板上,姿態安洋;衣衫平整,四肢鬆弛,口眼正位。

  彌留之際,胡秉安既沒有懺悔一生的罪過,也沒有什麼不舍和遺憾。

  也許在那一瞬間,他想過胡家的歷史,想過胡家上上下下的許多人,但不知想沒想過他永遠的對早——那個身體力行,將縱橫上下幾十年中國當代史思考了一輩子的胡秉宸。這個胡秉宸到了晚年不頤養天年,行腔照板曼唱「夕陽無限好」,反倒孜孜以求著書立傳,妄圖對中國當代史作一番反思和總結,又因種種原因半途而廢,故鬱鬱寡歡……

  即便想到胡秉宸,恐怕也是作為最後一次較量,豈有他哉!在與胡秉宸的最後較量中,胡秉安認為自己至少打了個平手。只見他收劍的時候說:「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真沒白活。」

  這是後話。

  酒過三巡,胡秉宸抓住敘舊時機,暗示了田放在武漢送給共產黨的那部小電臺,多少有點似是而非的脅迫。

  放下酒杯,田放無言地沉思起來。方才還如早上八九點鐘的向日葵,朝氣蓬勃挺著的脖子,即刻就如傍晚六至八點的向日葵,心灰意懶地耷拉下來。

  胡秉宸想:壞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田放才說:「小老弟,咱們自大學時代就兄弟般相處,在校足球隊裡我是中衛,你是前鋒——一個少見的、幾乎能把每一記妙傳人球的主力鋒線。因為你具備一個優秀前鋒的素質:精神集中,嚴謹不苟,不言放棄,判斷準確,臨門冷靜……同樣,這種素質也適用你現在幹的這個買賣。我是你球藝的忠實崇拜者,熱愛你流暢簡潔的盤帶、鬼斧神工的過人、神來之筆的爆發、挾雷攜電似的射門……可你剛才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兒小瞧我了?

  「幾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因為你一下火車就上廁所而後咱們走散,你可能就和我一起進了這個魔窟,我也可能和你一起聽了那位記者的演講而後去了延安,這真是誰也掌握不了的命運……用不著這樣和我說話,也用不著提武漢的事,就是武漢那檔子事,當時我也可以不做,對不對?

  「如果把武漢那回事比做一場足球賽,我不過又當了一次中衛,小電臺就是為你中傳的一個球。不必多說了,你我角色早已註定,我會再給你一記妙傳,但不是因為你的威脅,而是共產黨的確比國民黨好,也是我這個中場對這場球賽的最後貢獻,因為我很快就會逃離這個魔窟……」

  胡秉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並非因為認識了自己的輕薄,而是無言以對。他想起田放不知多少次的妙傳和他平實的球風,如果說文如其人,那麼一個人在足球場上的表現也可以說是藝如其人了。田放將「軍統」電訊系統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胡秉宸,詳細解釋了「軍統」偵測共產黨的三個定向台:一個設在重慶,一個設在桂林,一個設在蘭州,從這三個定向台的交叉點,可以測知中共指揮機關的活動地點和電訊聯絡情況,因為電訊系統的專業人員,只要一聽無線電的發報手法就能區別敵我。這的確是一記絕版妙傳,田放提供的情況無人可以做到,任何人提供的只能是殘缺不全的局部。

  一九四O年田放給胡秉宸的這記妙傳以及他們這對優秀組合,對當時抗日、戰爭以至後來解放戰爭的勝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那就無人可以知曉了。

  不久之後田放果然逃往美國,又於一九五二年極其不易地衝破美國移民局的阻撓,重返解放後的新中國,在胡秉宸麾下當了一名電訊專家,並在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

  劃為右派的田放,想起對他深有瞭解的胡秉宸,以為胡秉宸總可以對那些不實之詞做個否定的證明。可是當他走到胡秉宸的家門前,正要舉手敲門的時候,不知怎麼想起了他們當年在大三元酒家的這場談話。他放下了舉著的手,轉身離去。

  作為田放的直接領導,胡秉宸自然審批過本單位的右振名單,在田放的名字上也曾有過瞬間的猶豫,但他終於什麼也沒有做,放過了那張名單。不能說胡秉宸恩將仇報不肯營救田放,作為一個「老共」,胡秉宸考慮到,即便田放逃過右派這一劫,還有「軍統」那段歷史呢?即便他胡秉宸能為他說清楚,他人又怎能放過並認為他說得足夠清楚?再者,誰讓他們是老同學,老朋友!如果他們刁;是老同學、老朋友可能還好說-『些。誰讓田放命中註定是他的中傳?這場足球賽又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二十年後田放右派平反,當他們再見的時候,胡秉宸實實在在嘗到了什麼叫做「不屑一顧」的滋味。他們不但終止了優秀組合的關係,也從此斷絕了一切塵緣。

  根據田放提供的情況,胡秉宸又打通了幾個有關的社會關係,便以胡宗南部工程師的身份為掩護,以購買同樣機型看貨為由,用了幾個月時間,將「軍統」設置在重慶的所有電臺親自跑了一遍。

  這樣危險的工作胡秉宸自然不能交給他人去辦,而且這個艱巨的任務也只有他才能勝任。

  正像戀愛初期他常對吳為說的那樣:「……和你一樣,我也喜歡『獻身』這個字眼兒,這是人類最可貴的精神之一。民意黨人、十二月黨人包括跟他們一起到西伯利亞去的妻子,還有那些辛亥革命的先驅,都應該說是獻身的人。列寧把十二月党人說成是反動的、不科學的,很不公正。

  「我有很多缺點,但決不逃避危險和困難,在過去那個歷史條件下,我只能成為一個共產黨員而不可能成為別的什麼。如果在別的——比如現在這個歷史條件下;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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