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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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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年代初,顧秋水終於結束了自一九三五年底而始的清客生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以為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一窮二白的自己;如翻身解放的貧農(連下中農都劃不上),理所當然是新社會的一名主人。說到他們那個黨在抗日、解放戰爭中的貢獻,無論如何也算有功之臣,他作為其中堅,新社會自然有他一份;又以為自己總算到過延安,就有了一點模模糊糊的政治資本……豈不知「曾經」是靠不住的,同路人的位置有待進一步認識,有關貧農之說也驢唇馬嘴對不上茬兒,更忘記他在延安時就人了另冊,面對非黑即白,又如何解釋他那五色斑斕的歷史?……

  所以沒有被打成右派之前,顧秋水不但精神昂揚、衣著光鮮,完全沒有夾著尾巴做人的政治覺悟,甚至還不識時務地擴散著一股以當時標準來看很濃也很腐敗的膻氣,整個兒一個「舊社會」——

  好比腳上那雙三接頭、棕白雙色的鏤花皮鞋。還有那與「老區」習俗背道而馳的臭講究,將襯衣下擺束在褲內,而不是散在褲外;一身「美帝」軍服或一身英式休閒裝,都是從拍賣行或地攤上廉價買來的。彼時北京隆福寺滿是拍賣這種貨色的攤位,昔日富貴人家開始靠搜羅家底,變賣各種百無一用或價值連城的用品度日。後來國門開放,才知道那就是國外說的「跳蚤市場」。

  頭上抹著髮蠟,且抹得很厚。正像「老區」乍到「新區」人所調侃的:

  「就是蒼蠅拄著拐棍兒上去也得打滑!」——非常地貼切、形象。

  或挎著女人的膀子(五十年代初,北京還殘留著沒有得到徹底改造、讓男人挎著膀子的女人),搖頭晃腦地招搖過市,——其實顧秋水並不搖頭晃腦,卻總給人以搖頭晃腦的印象;以他當年在延安受到很多女人嚮往的資歷,甚至不自量力地追求過一位貌美體豐、從解放區來的年輕「老幹部」。他忘記了一九三九年的延安,不但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甚至相當委曲求全。而一九四九年以後又是什麼年代?!結果可想而知,沒有把他打成壞分子就算他運氣……

  那麼遠在一一二師供職時,就讓張學良的少將政治部主任應得田看不慣的那種誇誇其談、亂指點江山的毛病呢?也沒有得到絲毫的改觀。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中;幾十萬沒說什麼的人都被打成了右派,像他這種誇誇其談、亂指點江山的人被打成右派,不是該著又是什麼!

  顧秋水從不具備胡秉宸那樣的遠大目光和即便一個針眼那麼小的窟窿也不會忘記填堵的縝密作風。

  他是白白去了一趟延安,而且費盡周折。姑且不談這段不凡經歷的實際效益,至少可以總結出一番安身立命的經驗教訓,在而後變幻莫測、跌宕起伏的生涯中,那將是多大一筆無可估量的精神財富,說是政治財富也無不可。他把本該留在一九四九年那個門檻之外的東西,一一帶過了門檻。

  這在當時飽漲的革命氛圍中,非常地異己、腐敗。而且,試想一個如此散發著「舊社會」膻氣的人,在周遭的革命氣氛並以效仿革命氣氛為榮的人群中,更是多麼地醜陋、荒唐、滑稽、可笑。

  顧秋水自己卻不以為然,不但感覺不到這種「腐敗」,尤其是「異己」,於他是多麼危險,反倒自以為「鶴立雞群」,感覺良好。

  差不多五十年後,也就是二十世紀末,顧秋水渾身散發著的這種很濃也很腐敗的膻味,才在中國重新發揚光大。不論「美帝」舊式新式軍服或休閒裝或西服革履,還是髮蠟或三接頭或描眉畫眼等等,又成為時尚男女的必修課;男女們不但可以在公眾場合勾肩搭背,甚至可以恥骨抵恥骨地「桑巴」……對「舊味兒」的臨摹如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更是「段數」極高的時尚。

  而世家出身、一直以「英國品位」修理自己的胡秉宸卻跟不上形勢了。他的「英國品位」如流水經年拍擊的岸,漸漸模糊了早年清晰的邊緣,與他所有的失落匯總為慘痛而又遠非慘痛的恨意。這也許就是他晚年每每看到平空乍富的新貴總是嗤之以鼻的原因吧?至於五十年代相當「腐敗」、「異己」,散發著「舊社會」的膻氣,讓人很不受用的顧秋水,到了二十世紀末,看上去已經像是一個經營不善的鄉鎮企業家了。

  顧秋水不解:世道怎麼轉了一個圈兒又回來了,最後悟出,人這一生差的其實就是那麼一個「點幾」——趕在那個「點兒」上,就是順風順水;趕不在那個「點兒」上,就是船毀人亡。

  東單西北角的拐彎處曾有一個跳舞場,三十年代是北平有產階級一個消閒的去處,一九四九年以後改為青年電影院。二十世紀末,一個財大氣粗的港商又在那裡掘地三丈,一座蔬菜大棚更是在昔日東單跳舞場的舊址上騰空而起。那塊劃著多少紅男綠女心痕的地界,也就被埋葬在蔬菜大棚之下。五十年代初期還很光鮮的顧秋水,時而經過青年電影院,也就是當年的東單跳舞場,常會駐足而思。這裡正是他和包天劍奔赴革命聖地延安的始點,也會想起那個風流倜儻、與包天劍經常出入此地,後來又犧牲在渣滓洞的王副軍長,還有解放初期死于貧病交加的包天劍。然後聊發一通「光陰啊,光陰」的感慨,依依不捨地離去。同時不自量地思忖著自己與包天劍的不同,以為天下從此太平,他也就此過著不錯的日子。好像共產黨的天下也是他的天下,至少在如此闊大的地面上,無論如何會有一小塊地方,足以放下他那兩隻尺寸不大的腳。

  像很多人一樣,他高興得太早了。那不過是個「間歇」,就像一個樂句後面的休止符、地頭上的那頓晌午飯、老虎打的那個盹。

  一九三五年包天劍自東北軍退隱後,雖把時光消磨在了麻將桌或跳舞場上,但並不等於他沒有企盼過一條出路。

  當然他也不會像進取之人或絕對沒有出路的人那樣,去積極地尋找出路。包家在東北的不動產雖然喪失殆盡,但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還能像榮國府那樣「餓死的駱駝比馬大」。

  不要指望一個有飯吃,哪怕暫時還有飯吃而又沒有進取理想的人,像一個有進取理想或絕對沒有飯吃的人那樣,對這個世界的不公正,對「平分秋色」,對一個合理的未來有那麼多期待。

  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紀初一呼百應、所向披靡,正是因為二十世紀初沒飯吃的人太多,有飯吃的人太少。如果等到下一個世紀,當資產階級終於懂得了那個道理——大家都得有口飯吃,而且還得是不錯的一口飯,自己才有更多賺頭的時候,馬克思主義也許只須作為一個學派,在大學的哲學或經濟學課堂上被學者們探討,爭論一番。這可能就是共運從來不把希望寄託、紮根在那些有飯吃的人身上的緣故。包天劍出生在一個戎馬倥傯的家庭,從小看的就是打仗、殺人、流血……甚至從小耍的玩具都是長長短短的槍,即便親朋之間,哪句話不對付也能馬上拔槍相向,自出生起,只好別無選擇,終生從事打仗這個職業,除此他還會幹什麼?既然什麼也不會幹,從東北軍退隱下來只好打麻將、跳舞或是打網球了,雖然哪樣也沒玩到家。也不必到家,到家總是辛苦的,淺嘗輒止最好。

  一年多來,王副軍長沒有白白陪著包天劍於國難當頭之際,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地泡在東單跳舞場或麻將牌桌上。

  溫良敦厚的王副軍長只是在等待時機。

  世界上什麼東西最有耐心?狩獵中的貓或貓科動物。

  貓科動物的生理特徵是不受黑夜限制的雙眼辨別力,驚人的速度,充滿警覺、敵意以及對家庭的忠誠。

  除此,恐怕只有二十世紀初的革命黨人,在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時才能與之相比。

  但時機總是不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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