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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張學良將軍的前攝影師是顧秋水的朋友,閒時為他們拍過不少照片。顧秋水特別喜歡荷塘邊的一張,他們雙雙坐在長椅上,他的左臂緊摟著葉蓮子的肩,那時葉蓮子還是剪髮,多年輕啊!這張照片顧秋水一直留著,隨著他走南闖北,「文化大革命」一來,只好把照片和值點錢的東西託付給-個工人朋友,「文化大革命」之後打算再取回這些東西,件件都不知了去向。還能說什麼呢?

  就連葉蓮子婚後做的衣服,也都是顧秋水設計的。

  有次他帶葉蓮子乘火車。那天她身穿件米色西裝,內襯雪青色襯衣,還結了一個黑領結,下面是條短裙,頭戴一頂米色鴨舌帽。這身打扮在那個時代,在一窩子當兵的中間,真算得上奇裝異服。

  包天劍還以為是哪裡來的演員,忙讓內差到普通車廂打聽,這才知道是顧秋水的媳婦。從那以後,師裡太太們穿衣服都找顧秋水設計。倒不是他偏心,哪位太太也穿不出葉蓮子的風韻。

  有一次顧秋水從師部回來,遠遠看見葉蓮子站在城門那裡等他,旗袍外面套著他的西服背心,高高地站在那裡……想,誰教她這麼穿的?

  偶爾想起婚前的日子,葉蓮子覺得她不過是個等著撿剩落兒的人,直到現在,她才有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位置,做了一個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說話權利。而這一切都是顧秋水給她的,她能不愛顧秋水嗎?這樣的日子,怎能不是葉蓮子一生回味無窮的日子?以後,再好的日子也似乎好不過這時。

  葉蓮子也從未因顧秋水日後對她的酷虐,否認她曾經的幸福。

  在這一點上,吳為就沒有葉蓮子的大氣,到底葉蓮子與她母親墨荷那個家族的血緣關係,比吳為更為密切。

  一個過於專一的人,久而久之就會向反面轉化。人們不再感念專一是種優秀品質,優秀反倒成了一種壓迫。果不其然,顧秋水漸漸看出與葉蓮子生活的不能隨意。

  好比那天他們去郊遊,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待一會兒,又沿著山路向上回旋。暮春天氣,空氣裡有種又熱又甜又暖昧的氣味,起伏在山岡上的杜鵑花,袒胸露懷地盛開著。裹在寶藍色薄絨旗袍裡的葉蓮子,穿行在林的暗影裡。啁啾鳥鳴變得像是暗語,有一聲沒一聲地讓人禁不住想想這個又想想那個。顧秋水挨近葉蓮子,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葉蓮子的眼睛立刻瞠成兩個大問號。

  顧秋水湊近她的耳朵,笑嘻嘻地輕聲問道:「昨天晚上好嗎?」

  葉蓮子認真想了想;然後「嗯」了一聲。但並不是人們通常表示肯定的第四聲,而是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第一聲。可以理解為一個問號,也可以理解為對床很寬大、被褥很軟和、床單很乾淨、枕頭高矮很合適的肯定……總而言之,與顧秋水想要聽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男歡女愛是需要激發、激活和刺激的。可不論顧秋水說什麼,葉蓮子就是一個「好」字。要是因為她幼年就被推出生活並被人遺忘,而且一忘二十多年地活到現在,沒有看過男歡女愛這本書倒也不甚奇怪,奇怪的是她自己從來沒有打開這本書的欲望。一個沒有欲望、沒有要求的女人,實在太乏味,太不能為男人製造一些點綴了,當然,要求太多太高也不行。

  每次回到家裡,迎接他的永遠是千第一律的」回來啦?」這樣的話等於沒說,或比沒說更讓人覺得沒勁。要是帶她出去吃館子、看戲,酒喝得正好,戲唱得正熱鬧,她突然就會問:「幾點了?」「九點了。」

  「哎喲,都九點了。」好像她有什麼要緊事,非得在九點之前辦妥不可,否則就耽誤了。

  過不了一會兒又問:「幾點了?」

  「九點二十。」

  「哎喲,都九點二十了。」一副對時間痛惜得不得了的樣子。「有什麼事嗎?,」開始顧秋水還問一問。

  「沒,沒有。」

  果真沒有就別再問鐘點了吧。《蘇三起解》剛唱到「三堂會審」她又問了:「幾點了?」

  弄得他酒也喝不痛快,戲也看不安生,只好回家了事。

  回家幹什麼?對著幹坐。

  如果說起過去,剛被胡作非為、尋歡作樂的往事激發起來,她會突然來一句廣季大爺說明天要買雞。」或是「今天的魚鹹不鹹?」

  和她調情呢,也接不上茬兒。好比顧秋水說:「上哪兒串門兒去了?你也不惦記我,我還等你吃飯呢。要不是看你漂亮就打你一頓了;可我捨不得打你。」

  葉蓮子聽了也就是笑笑而已。雖說女人有張好臉就行,其他方面可有可無,可也不能「無」到這種地步!

  給她介紹一些同僚的太太,讓她出去打打麻將,去了一兩次就不再去。

  她們不是沒有訓練過葉蓮子,今日教了「對對和」,『她就只管碰下去,三個「一萬」、三個「紅中」、三個「白板」……明日教她一個「一條龍」,她就忘了「對對和」,只會一、二、三,六、七、八,二、三、四地吃下去……

  打完牌總會去小吃,豪爽的于連長太太付了賬,葉蓮子就非要還回自己的那份兒不可。

  葉蓮子從不惹是生非,但常常讓人感到不自在。她讓人感到不自在,並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而是用她的不做什麼去打攪別人做的什麼。好比這一碗湯圓、一塊米糕,值幾個銅板?吃的就是隨意和太太們的小親小熱。要麼你來做東,要麼受之坦然,偏偏葉蓮子要還她那幾個銅板,把小親小熱的氣氛弄得像鍋夾生飯。

  于太太萬事如意,如意慣了,就見不得讓她覺得不自在的東西。這東西不管是物或是人,她就要調教調教。於是于太太忍不住要對不但敗了她的興,也敗了大家興的葉蓮子來點什麼:「這幾個小錢兒也值得這麼推來推去?非得還錢才叫還帳?你回頭再請我一次不就得了。好吧,好吧,我收下了,可別為這倆小錢兒鬧得你幾宿睡不著覺。」

  一時間大家停止了說笑;悶頭不響比吃了起來。葉蓮子既不管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太俱樂部的規則,也不在意于太太說了些什麼,看了看牌價,還是如數把那幾個銅板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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