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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如果再仔細搜尋一番,說不定就能在哪首唐代七律或五言中找到他們的孿生兄弟。

  那時,他可是風華正茂啊。他有什麼愁?他有什麼病?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換了史嶠,絕對不做這樣的販子。

  所以說,比之與史嶠的邂逅,葉蓮子對這場婚姻帶有明顯的目的性。有一個細節也許能說明點什麼。不論婚前婚後,她從未對顧秋水說過「我愛你」這種熱情澎湃的字眼。只是後來才把這個偶然碰上的婚姻,漸漸當做一個女人原來的夢,並很實際地將史嶠收藏在哪個午夜夢回之中。

  相信葉蓮子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最終也會習慣地愛上顧秋水,製作出一份相應的情愛。在吳為看來,葉蓮子竟然能為這個相當功利的婚姻自造一份情愛,並為這個自造的情愛癡迷一生是太不值得了。不像她對胡秉宸的愛,不論結局如何狼狽,如何使她難以自圓其說,至少她得到一個求證:如果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將永遠是非人間的一顆星。

  其實吳為對胡秉宸的愛,不也是一份自造?在一定程度上,連胡秉宸都是她自己造出來的。

  不久,葉蓮子隨父親調防至漢口與蒲圻之間的咸甯,顧秋水則跟隨著包天劍轉往蒲圻駐防。這也是為什麼婚禮的前一天晚上,葉蓮子要隨繼母先期到達蒲圻,並下榻在蒲圻城隍街馬永和客棧的緣由。

  一向苛刻的葉志清為葉蓮子的婚禮拿出不少錢,並特地讓繼室帶著葉蓮子到漢口採辦嫁妝。

  顧秋水沒有與她們一同前往,也沒有下榻於同一家旅館,而是先到武昌住下,與她們約好在漢口會齊。因為他的左腳長了雞眼,疼得不能沾地,走路一瘸一拐,他不願在葉蓮子面前出醜。到武昌當晚,就到旅館附近一家澡堂,讓修腳師傅將左腳上的雞眼挖掉,第二天才和她們見面。這位修腳師傅的手藝非常之好,顧秋水腳上的這個雞眼,自一九三五年早春挖去從未再犯。有關此行的深刻記憶,與其說是因為婚娶,不如說是因為這個修腳師傅的高超手藝。如果葉蓮子非要自作多情,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葉蓮子和繼母在繁華、開滿小旅館的民權路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在國父孫中山先生銅像周圍,即那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國父政治主張和革命精髓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條路上往返來回,購買了毯子、帳子、被子、兩隻樟木箱子等結婚用品。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共計未來。她是那樣急切,毫不猶豫,縱身就跳了進去。綢布莊裡有現量現做的裁縫。她拉起一塊又一塊衣料,在身上比來比去,對裁縫說,這裡瘦一點,那裡長一點……在那裡做了三件旗袍(現在可以不必說「大褂」而可以說「旗袍」了):一件淺粉鑲深紅邊的緞旗袍;一件淺灰上有紫灰小花葉,鑲淺灰邊的綢旗袍;一件淺黃上有灰色小碎花,鑲淺黃邊的綢旗袍。按照時興的樣子,身長三尺八,領子上橫有三個直盤扣,大襟和側身則為花盤扣。手藝之好,讓二卜世紀末的女人緬懷追思,望洋興嘆:如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手藝啦!據說二十。世紀未有一部香港影片《花樣年華》,一度再現這種手藝的輝煌,但也只能作為博物館的收藏,再不可能「飛人尋常百姓家」了。很多事物只能屬￿一段時間,甚至一個瞬間,那個時間、瞬間去了,它們也就隨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其中兩件綢旗袍,葉蓮子選的都是小碎花圖案,顏色的過渡也很講究。從未有過一分錢自主權的葉蓮子,如何培養了自己的審美趣味?只能說源自她的母親,也就是墨荷的遺傳基因。

  不管女人的服飾如何變來變去,葉蓮子認定小碎花圖案不變。

  喜歡小碎花圖案的女人是柔弱的、內斂的、忍辱負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優雅的……可惜,優雅常常只能用來欣賞而不能用來享用。它們沒有大紅大綠的宣洩、大酸大辣的痛快淋漓、重彩濃潑的立竿見影、大哭大鬧的尋死上吊、揮快刀斬亂麻的利索果敢……優雅的女人也就十分脆弱,多半還自作多情。她們會倍加感應人生的種種尷尬和難堪,這樣的女人天生是被蹂躪的對象。

  顧秋水沒花什麼錢,只給葉蓮子買了一隻金手鐲和一塊手錶。

  這只手鐲和手錶,不久之後就發揮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葉蓮子和顧秋水的婚禮基本上是葉志清操辦的,這倒符合顧秋水的原則:「我和女人玩兒從來不花錢,讓我花錢的女人,愛的肯定不是我。」

  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葉蓮子在繼母陪同下,於婚禮前一天從咸甯來到顧秋水的駐地蒲圻,在城隍街蒲圻鎮惟一一家客棧住下。蒲圻盛產梔於花,據說順風香可以飄到咸寧。別人是否嗅到不得而知,想必葉蓮子是嗅到過蒲圻的梔子花香的。婚禮在馬耀華轉運公司舉行。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派頭,顧秋水有意晚到了一會兒。主婚人急得出來進去地轉悠,不停地問:「新郎怎麼還不到?」

  事先他們並沒有就婚禮的著裝進行過商討,完全是湊巧,顧秋水穿了一套灰色西服,葉蓮子穿著那件淺粉帶有三道深紅緄邊的緞子旗袍,腳上是一雙粉紅繡花緞鞋。

  灰色是無私的。它的生命似乎就是為了烘托其他的色彩,為了將其他色彩中那段平庸的光譜化為華美而存在。

  原本有些通俗的淺粉旗袍,就因了灰色的烘托,顯出意想不到的風雅。人們交口稱讚道:「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三天以後,葉蓮子又穿著這件淺粉色的緞子旗袍,和顧秋水在蒲圻鎮「相真」照相館拍了一張婚照,顧秋水卻換了一套深色西服,豎著兩隻大招風耳站在她的身後。

  除了這對招風耳,吳為認為她從顧秋水那裡什麼也沒有得到。

  如果真像她想的這麼簡單,僅僅從顧秋水那裡繼承了這對招風耳倒也好了。

  顧秋水官銜不高,但在師長面前是說得上話的紅人,所以賀客盈門。後來房子裡容納不下,儀式改在馬耀華轉運公司門前一個不大的廣場上舉行。

  不久之後,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張學良將軍就在這個轉運公司對面——老陸水橋旁的木材廠,聲淚俱下地發表了抗日救國的演講。

  婚禮按文明結婚那套形式進行,顧秋水還即席發表了一段演說:「國難期間,鄙人雖然結婚不忘救國,決不消沉意志在個人小天地中。『也希望葉蓮子畫直眉毛,塗黑嘴唇,投身到抗日收復失地的戰場上來。」儘管狗屁不通,卻深得來賓讚揚,不但感動了在場的太太小姐,也感動了背井離鄉的軍人。點點的鴉陣,

  依舊是當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兒喲,

  已長得活潑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兒喲,來安慰我這破碎的心!

  她不很經心地唱著,唱著唱著,突然回味起歌詞,再咂摸一下,就覺得歌詞不太吉利,想起從前最愛這支歌就覺得有點怪,剛結婚怎麼就望穿秋水了……從此不再唱它。

  連顧秋水也想了一想,葉蓮子怎麼老唱這支歌?好像預兆著什麼。

  儘管葉蓮子忌諱這支歌,可命中註定,她得把這支歌繼續唱下去。

  他們的生活說得上是欣欣向榮。

  小連長顧秋水還養著不少閒人。有個季大爺,原是一一二師前身十二師的一個連長,因為沒有文化被整編下來,調到顧秋水的追擊炮連。顧秋水就讓他管理槍支彈藥,也不把他當兵看待,還叫他季大爺。顧秋水說,人家本來就不是兵。

  季大爺退役後,顧秋水看他可憐;就讓他頂了一個軍士,每個月還有七塊錢軍餉,讓季大爺住在自己家裡,每頓飯再給他兩盅酒喝,捎帶也給他們小家做做飯,幫點忙。

  顧秋水對女人很小氣,對男人卻不,開了餉都放在抽屜裡,季大爺買菜買米,用錢自己從抽屜裡隨便拿取,顧秋水和葉蓮子從來沒有和他算過帳,他們一直相處得很好。還養了個把兄弟老九,人很聰明,愛打麻將,一天到晚吃喝賭,倒是不嫖。不管媳婦和孩子,贏了錢也不往家拿。老婆拿他沒辦法,大家讓顧秋水出面管管,顧秋水就讓葉蓮子把老九的媳婦和孩子接到他們小家來住。顧秋水那時年輕,拿錢不當回事,認為前途遠大,有朋友就行。好在他是連長,每月二百多塊軍餉,很頂用。

  落魄後的顧秋水常常回憶起這段日子,悄悄對自己說一聲:那有多好啊!

  新婚燕爾的顧秋水,常常帶葉蓮子出蒲圻鎮南迎薰門,去遊覽四方景色,或過陸水、登長山(又曰北赤壁山),憑弔三國遺跡。

  長山下有丁鞋塘,相傳為周瑜一腳踏成。西側四百米處有周郎嘴,嘴下有周郎橋,由此可以進入赤壁古戰場。

  山上有曬骨台,傳說東吳陣亡將士遺骨於此曬乾,便於回運。

  北岸為曹操屯糧之地烏林,即周瑜焚燒曹操連鎖戰船之處。赤壁一戰,曹操大敗,落荒而逃,至穀口,所隨官兵只剩得二十七騎……」

  可惜諸葛亮借東風的七星壇已無跡可尋,只落得遐想不已……

  意氣風發的顧秋水,站在長山山頂,搖首頓足地吟哦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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