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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但求頓悟吧。可是悟什麼?悟所謂「是非曲折、生死苦樂」之可信或不可信嗎?

  他要拋棄的又是什麼?

  胡秉寰對金家小姐不是沒有想法,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花前月下,琴棋書畫……哪個人不嚮往這樣的人間景色?可世道應允了這種可能嗎?如果他不能給金家小姐一個保證,就不該把她領進一個不能兌現的希望,好比史嶠的身不由己以及他對葉蓮子的不辭而別。

  父母當初想必也是相敬如賓的,結果母親還不是這樣打發日子?他想起母親手腕上顫顫的玉鐲。

  眾生皆苦咽,他看不見救贖之道……

  胡秉寰又柯止心如止水、波瀾不驚?莫逆史嶠簡直讓他心如死灰了。

  也許不能這麼說,李清照有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胡秉寰這只小船突然下沉,差的其實就是那麼一點無法稱量、難度輕重的愁緒。不過誰又能說這就是下沉呢?

  他失蹤以後,不但家裡,連學校也沒找到他的片紙隻字,可能他臨行前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付之一炬了。多年後胡秉宸重歸故里,徜徉在人去樓空、敗破荒蕪的院子裡,舊時皇皇家園,只落得角落裡的幾隻花盆。他禁不住去撫摩那幾隻缺損疵裂的花盆,想不到一隻花盆下竟壓著這方「綠豆眼」。

  誰將「綠豆眼」壓在了花盆下?當然不會是將家財席捲一空、嫁作他一人婦的如夫人。

  又為什麼把「綠豆眼」壓在花盆下?

  花盆下壓的豈止是「綠豆眼」啊!他百感交集地撿起這方硯,不由得迎光搖去,那曾經流光四溢的硯臺瞎了,重新回身為一方頑石……

  對著那方瞎了眼的「綠豆眼」,自以為百煉成鋼的胡秉宸,竟被陳年往事那把生了鏽的鈍刀,狠狠地銼了一下。

  不知道胡秉寰與「綠豆眼」在多年前那個通宵的神交中,他們決定了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7

  當吳為還是胡秉宸第二任妻子的時候,有個夜晚,她在夢中急切地呼喚著:「請等一等,請等一等……」聽上去不像呼喚一個不相干的人,而是一個久別重逢、失而復得並且不想再失去的人。這讓胡秉宸非常不受用;他推醒了她,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她怔怔地說:「不,我夢見一個人,好像是你……」又非常肯定地搖搖頭說,「不,不是,雖然相貌與你幾乎沒有差別,不,這樣說不準確,其實差別很大……穿一襲道袍,飄然一杖,行走在層疊的山霧中……」

  胡秉宸就想起了大哥胡秉寰。可是他沒有追問吳為的夢,也沒有與她一起猜測這個與他極其相似的人可能是誰。

  大哥失蹤後,人人都說他自殺於精神憂鬱症。但胡秉宸覺得,即便大哥自殺;也是由於不肯苟同,他是太孤獨了。當時他就別有想法,神思邈遠的大哥,是不是斷絕塵緣,潛入深山老林修煉去了?

  吳為的夢,像是時間突然又回過頭來,給他補上的一個驗證。

  可是吳為跟大哥有什麼關係?他都沒有夢見過自己的大哥,她又怎能夢見他呢?

  他突然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吳為並沒有完全說出她的夢。從未對胡秉宸隱瞞過什麼的吳為,從此似乎有了重要的隱情。不過真問起她隱瞞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隱瞞,只常常流露出一副悵悵然神魂不知何處去的模。

  8

  顧秋水是二道河子木匠的兒子,葉蓮子是赤貧人家的女兒,只是機緣使他們離開了土地。要是顧秋水還在二道河子當農民,也許就會娶個鄉下大姑娘繁衍生息。不論怎樣,總是個當門立戶的男人,而不致誤人歧途地混一輩子,不是這個人的奴才就是那個人的奴才。

  要是葉蓮子還在鄉下放豬,沒準兒會嫁個像二姑父那樣的好男人,同樣也會脫離那一堆惡親戚,過上一個能吃飽飯的日子,也就心滿意足。

  離開土地以後,千不該、萬不該,他們又讀了一些書。

  顧秋水從小就喜歡讀書,別人家孩子過年得了壓歲錢都買炮仗,他得了壓歲錢買書。

  當然他讀得很雜,不但讀過《精忠報國》《七俠五義》,離開土地以後又讀了很多小說,最喜歡的作家是舊俄時代的托爾斯泰,讀過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還讀過法國小仲馬的《茶花女》……不僅滿腦子「忠義」之類的江湖義氣,還很仰慕「騎士」。

  顧秋水是個騎馬的好手,但是會騎馬且騎得好不等於就是「騎土」,就像有張大學畢業文憑並不等於有文化。

  除了胡秉宸能讀原文版的《大衛·科波菲爾》之外,木匠兒子顧秋水和世家子弟胡秉宸對「騎士」的理解,並沒有什麼原則上的區別。

  可「騎士」是西方土地上的莊稼,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長不出?騎士」那樣的莊稼。所以顧秋水和胡秉宸只能以對「騎士」的半吊子理解,當個半吊子「騎士」,去迷惑那些對「騎,士」只有半吊子理解的女人。

  顧秋水總是要結婚的。有多少人能豁達到終身不論婚嫁的地步?即便對那些有頭腦的人來說,婚姻也是個吸引入的、不可不猜的謎。

  讀過《茶花女》或是《安娜·卡列尼娜》的顧秋水,還能娶于連長的老婆,綽號叫做「黑牡丹」的那種女人做老婆嗎?那樣的女人只合用做偷情,娶妻卻要娶個只有在他的啟蒙教育後,才能開花結冪的女人。由此想來,「黃花閨女」這個詞,恐怕也是暗藏禍心。

  就像多年後胡秉宸對吳為甚為鄙夷但更為嚮往地說:「……你們單位有個姓趙的女人,男人遠遠就能嗅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味兒,一股不管什麼地方,趕緊躺下、就地解決的味兒,真是又浪又賤到了極至。和那種女人能談情說愛嗎?更不要說到婚姻,睡一覺過過癮是可以的。」

  這說明胡秉宸早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西恩之前,就發現了女人的體味是她們性感與否的一個重要來源。

  吳為就想,自己單位有這麼一個姓趙的女人嗎?

  同樣,讀過《啼笑因緣》《秋海棠》的葉蓮子,還能嫁給那些除了打仗,就是抽大煙、賭博、嫖窯子的軍人嗎?

  小說的危害遠遠沒有被人們所認識。如果觀察一下周圍的人,就會發現那些不愛看小說的人,日子大部分過得平平穩穩,到頭來也會壽終正寢。

  日後吳為也犯了她父母同樣的毛病,不明白「小說是小說,日子是日子」,這個極為簡單的道理。

  不要忘記,胡秉宸也是愛讀小說的。

  一九三四年,東北軍一一二師換防至河北省定縣。

  這年早春的一天,一一二師小軍官顧秋水,騎著自行車從營地出來,準備到定縣城裡去。

  經過司令部的時候,正巧一個年輕的女人坐著人力車從司令部出來。

  顧秋水去縣城做什麼並不重要,也許就是買點煙草之類的東西。那是一個既沒有仗可打也沒有什麼可以禍害,更沒有女人可以調笑的假日。對一個二十五歲、放蕩不羈的年輕軍官來說,這樣的日子是相當難熬的,於是他格外注意人力車上坐著的那個女人。

  在他的印象裡,那女人雖然坐著,也可以看出身材高挑。那時的女人,很少有那樣高挑的身材,讓他想到「玉樹臨風」那一類飄逸脫俗的句子。

  可惜城門那裡有個下坡,他的自行車閘也不靈,只好隨著自行車一溜風地遠去。不過這難不住一個對某個女人已經有了興趣的男人,更難不住像顧秋水這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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