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胡秉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幾十年後,與黃埔一期那位堂兄一起被江奇亂棍打死的柳直荀,榮幸地進入毛澤東的詩詞《蝶戀花》,詞中有句「我失驕楊君失柳……」

  不明就裡的讀者,以為柳直荀烈士與毛澤東第一任妻子楊開慧烈土一樣,是被國民黨殺害的。

  而「楊柳輕飆直上重霄九」一句的靈感,不知是否來自柳直苟等烈士臨死前的冤叫、慘叫?

  這是後話。

  史嶠難道就抽不出一點時間辭別?即便重任在身,也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為圓滿,何況是對這樣一個本就柔弱不幸的女孩子?

  也許這樣結束更好?早晚會是這個結果,史嶠反正已經身不由己。

  「進來坐一會兒吧?」胡秉寰對低頭站在宿舍門前的葉蓮子說。

  雖然冒昧到了極點,可葉蓮子顧不得了,她非常想要知道史嶠的下落,就側身進了門。

  房間很暗,一抹清寂聚聚散散,如幾縷沉香繚繞室內,散淡著一種風息浪止的安帖。葉蓮子突然有一種靠近史嶠的感覺,可她仍然不知如何說起,「我來看看史先生,他……很久沒有他的消息,我有點兒擔心。」她抬起眼睛,那是久無依賴又逢絕望的眼神;胡秉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誰也不知道胡秉寰對葉蓮子說了些什麼。但與胡秉衰會面後,葉蓮子的傷痛裡多了一些沉思,並且不再企盼與史嶠的重逢。

  幾天之後胡秉寰回了家。

  上到母親房間,叫了聲「娘」,就站在一邊看母親弈棋,從她手腕上那只顫悠悠的玉鐲看出,她對舉在手裡的那枚棋子猶豫不決。

  他看了看棋盤說:「黑子輸了。」

  母親隨意放下剛才還在猶豫不決的那枚棋子,盯著棋盤說:「自己跟自己下棋,輸贏都是自己。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我自己怎麼勝得了自己,又怎麼算是勝了?」

  .「你怎麼回來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一襲灰布長衫、身材頎長的大兒子,淺笑了一下。可不,他站在那裡,端的就是一個「樸」字。可又不是「樸素」那個「樸」,如果非要用「樸素」來概括,就會缺斤短兩。是「古樸」的「樸」嗎?也不是。是「樸拙」的「樸」嗎?也不是……

  整個兒就是一個「簡約」。「簡約」是美中極品,因為沒有半點裝飾,只能真刀真槍,來不得半點假。

  「看看。」胡秉寰答道,他不知母親怎麼又轉而微笑了。「吃過晚飯了嗎?讓底下人給你做點兒什麼,大概還有隆福寺白魁老號的燒羊肉。」

  「不必,我已經吃過了。」

  「姑婆來過了,說是請你給金家小姐題個扇面。」

  「娘題不是更好?」

  「同樣是寫字,我就是消遣,你就是學養。還是給人家小姐題一個吧。」

  消遣!唉,母親當然有許多消遣之道……這可能就是胡秉寰在決定「回老家看看」之前一定要向母親稟報一聲的原因。父親在家更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他也不必為此特地等候父親的歸來。

  母親不像別的女人,丈夫一旦有了外室,就以吃齋念佛超脫自己的煩惱。她說那是對佛的不敬,她要是念佛就誠心誠意地念,而不是因為走投無路。大概這也是她常常自己弈棋的原因。

  「知道了。」胡秉寰沒說題也沒說不題,「娘,我想回老家看看。」

  「不是就要畢業考試了嗎?」

  他靜靜地站著,沒有回答。

  母親也不再問,但仔細看了看胡秉寰,有點過於仔細了,「走前要不要到療養院看看你三弟?」老三也是鬼精靈一個,所以得了肺結核而且老不見好。想想幾個秉性各異的兒子,哪個都不像是她生的。

  胡秉寰想了想,說:「時間不長,回來再去看他吧。」

  母親事後回想起來,越發覺得老大的妥帖沉穩,事情到了眼前也不讓她覺得他不會回來了。所以聽到胡秉寰失蹤的消息,母親沒有過分悲傷,無論胡秉寰選擇什麼,她都覺得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也就不該有什麼遺憾,不過她始終不相信胡秉寰自殺之說。

  之後,胡秉寰放下手裡摩挲的一枚棋子,說:「娘,您下棋吧,我回房去了。」

  「去吧,扇面就在書案上。」

  「知道了。」

  看著他走向書房的背影,母親莫名地歎了一口氣。

  胡秉寰沒有拿書案上的扇面,而是把那方「綠豆眼」帶回了房間。

  對著那方銘文序跋一概全無,單只刻了一個「茫」字的硯臺,他一夜沒睡。

  他是在審視自己的心嗎?他對佛的信仰,會不會如二弟或那些大讀書人,不過是對各種時尚的亦步亦趨,抑或自己天性如此?

  人生於他不過是流水長東,對興致勃勃的二弟臨了不外乎如夢、如夢,對在肺結核中掙扎的三弟可能是隨水而去,他又何必固執于人生是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