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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其實早在鄉下,葉蓮子就跟著爺爺讀過《弟子規》《三字經》《論語》,包括後來顧秋水教她的《千家詩》《唐詩三百首》,舊體詩文、平仄聲韻,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可是面對史嶠的《新青年》《語絲》,卻毫無體會。

  她更喜歡的是《秋海棠》《啼笑因緣》那一類通俗小說,巴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人物,上演其中的一段。

  結局太悲慘?青春是不考慮結局的。

  噢,還有電影明星胡蝶主演的電影,瞧她那雙酒窩!

  有多少胡同裡走出的女孩會喜歡《新青年》或是《語絲》?會關注社會和世界的走向?太深奧了,太重大了……那都是為不凡的人鑄就不凡一生準備的材料。

  史嶠也就理解地笑笑。

  逢到表哥和史嶠來訪,他們坐在房間裡循規蹈矩地談話時,繼母總是顯得很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天湊上門來,一次又一次進來、出去,拿東、拿西,反倒開導了葉蓮子的少女情懷。

  史嶠十分合襯葉蓮子的心意,特別他的泰然從容,讓她感到他的長衫下有個如母雞孵小雞那種溫度的懷抱。自小在陌生人中流落、討生活的日子,似乎就此可以結束了……連葉志清也很中意史嶠。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關係進展得很慢,尤其在那個戰亂時代。戰亂時代就像信息時代一樣瞬息萬變,如不抓緊機遇,馬上就是另一番天地。他們循規蹈矩、慢慢騰騰,終於走到具有決策意義的那一天。史嶠帶著葉蓮子到東單青年會參加了一個什麼聚會,會後帶她到了東安市場,問:「喜歡不喜歡吃涮羊肉?」葉蓮子隨著就點點頭。

  史嶠在東來順樓上要了個雅座。點菜之後葉蓮子就端坐那裡,看著史嶠卷起袖口,微微弓著身子,拿著小勺在二十多個作料碗中挑來挑去,給她配涮肉的調料。

  銅涮鍋上來了,小火星子劈噗地爆著,真有點過年的氣氛。

  史嶠也不說話,只管把一片片羊肉放進涮鍋,又把涮好的羊肉一片片夾在葉蓮子的調料碗裡。

  葉蓮子說:「你怎麼不吃?淨給我夾了。」

  他這才放下筷子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對葉蓮子說:「蓮子,有件事情早想對你說,當然,我應該先征得你父母的同意,可是……你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想先知道你的意思,然後再和他們談……

  你覺得和我在一起高興嗎?如果不高興也不要勉強。如果……」他握住葉蓮子的手,「如果你害羞也可以不回答。」

  懦弱的葉蓮子在關鍵時刻並不懦弱,在以後亡命天涯的漫道上,將有無數機會證明她在這方面的爆發力。她聲音很低卻很果斷地回答道:「高興……」

  見葉蓮子通紅了臉,史嶠馬上攔住她的話,說:「那好,我們吃飯吧。」他吃了很多,還讓跑堂兒添了一次酒。

  吃完飯天就黑了,史嶠拉著葉蓮子的手送她回家。他的手大而厚,像一片暖雲覆蓋著葉蓮子。

  之後,葉蓮子就耐心地等待史嶠來和父母談話。可是史嶠忽然就沒了消息,問表哥,表哥也說不出所以。

  很長一段時間,葉蓮子都以為那天晚上她有什麼地方舉止失措,令史嶠不滿意,所以他才不辭而別,一走了之。但她實在回憶不起自己到底什麼地方不得體。她突然一驚,也許他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表哥在瞞著她……便鼓起勇氣到大學去找史嶠。

  史嶠的莫逆胡秉寰,不得不代替史嶠面對這個溫婉的女子,除了心中埋怨史嶠辦事不妥之外,又能怎樣?史嶠同樣對他不辭而別,他也許比不上眼前這個小女子傷心……可他和史嶠畢竟是莫逆,如果莫逆都能這樣,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燕子樓空啊……

  他不相信史嶠是利用他。但胡秉寰作為一個澹泊致學、深藏若虛卻又悲天憫人的人物,他的宿舍被史嶠們時以談論佛經、歷史或詩社活動的名義,作為聚會場所,恐怕也是在所難免。他們不僅與他談天論地、索引尋蹤佛學方面的心得,有時對他也不甚回避,仿佛他既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又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卻不知為什麼,從來不曾有人嘗試動員他參與其中。

  對早已將人世看透且無邊寂寞的胡秉寰來說,史嶠的離別讓他再一次感到人生無常,身不由己。

  他當然能夠想像史嶠去向何方,所以更為史嶠憂心,如史嶠這樣一個被動的人,根本不適合政治,不像他的二弟胡秉宸。

  二弟胡秉宸如很多人一樣,對生活有種主動出擊的精神,所以是個大路貨。可史嶠不是,史嶠是被動的,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這樣,他和葉蓮子的關係可能早有定論。

  即便像二弟那種主動出擊的人,難道就能改變命運的軌跡?

  二房一位堂兄,被二弟胡秉宸叫做敗類胡秉安的大哥,黃埔一期的學生,共產黨員,參加南昌起義後被派往洪湖蘇區,歷任要職。

  一九三一年,王明當權,下令成立湘鄂西中央分局,毛澤東同鄉夏曦任中央代表。三月,夏曦到洪湖蘇區之後,以肅反為名,大量殺害紅軍指戰員。他的保衛局局長江奇,指鹿為馬,指誰是特務,中央代表夏曦便調查都不調查,即刻便殺。南昌起義後剛剛加入共產黨的賀龍,根本沒發言權。

  這位時任紅三軍參謀長的黃埔一期堂兄,被誣為「改組派」,與萬濤、潘家辰、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趕至廣場,江奇一聲令下,三十多名打手各提硬木棒一根,舉棒便打。亂棍之下,鮮血四濺,腦漿崩裂,骨肉橫飛,慘叫之聲撕心裂肺。

  等到後來查清江奇為國民黨內奸時,開闢根據地的骨幹幾乎已被殺光。

  荒唐啊,荒唐!

  黃埔一期堂兄的墓,據說就在湖北荊州。

  二房的人對此諱莫如深。但胡家人人知道,特別是一弟胡秉宸。

  他的遭遇並不讓胡秉寰感到十分痛絕,在胡秉寰看來,信仰不過是一種疾病,就像愛情。愛情是什麼?是每個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場麻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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