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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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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說了一聲:「吃飯吧。」她才回過神來,趕緊對每個人擠出一臉微笑。繼母就說:「蓮子,你倒是吃菜呀!」她本不想夾菜,大白米飯已經很好吃了,用不著就菜。可是繼母顯然希望她做出各種待遇都與正式家庭成員無異的表現,她應該很好地配合。就趕緊伸出筷子夾菜。邊伸筷子一邊判斷,哪些萊繼母和父親愛吃或不愛吃,之後才能決定把筷子往哪裡伸。可是她的判斷就像她在父親和繼母眼皮下所做的一切,沒有,次不錯。好比她要是把筷子伸向一碗熬白菜,父親也許不經意的一句「好久沒吃白菜熬粉條了」,就會讓她不自禁地縮回筷子,而那不多的碗盞也就蠻得混雜起來。穩穩神,一眼逮住一小碟醬菜,得了救星似的趕緊去夾,可是等到她再夾第二筷子的時候,便聽見父親輕輕一咳,這一咳讓她想起繼母愛吃這種醬菜…… 夾點什麼呢?她的筷子像是停在紅綠燈控制失靈的十字路口,因為不能不夾點什麼而哆哆嗦嗦、猶猶豫豫。 這時表哥給她夾了兩塊血腸,「吃吧。」表哥低聲地說。 沒想到這低低一聲「吃吧」的衝擊力那樣大,讓她心潮起伏又不敢抬頭對表哥說聲謝謝。她埋著頭,就著那兩塊血腸,三口兩口把碗裡的飯扒進嘴裡,然後就離開了飯桌。 父親問道:「你吃完了?」她回答說:「是。」 父親說:「那你就該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她就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 繼母回答道:「吃飽了就下去吧。」 她坐在廚房裡,聽著飯桌上的動靜,一等有挪動椅子的聲音,就趕快去收拾碗盞。可是直到表哥告辭,她的眼淚也沒有停止的意思。還是表哥特地到廚房來對她說:「蓮子,我走了,我會常來看你的。」她依舊垂著頭,一下又一下用力地點著。 表哥沒有食言,在父親換防河北定縣之前,果然常常帶著史嶠來看她。 大學永遠意識新銳,耳濡目染的表哥自然而然想要幫助葉蓮子改變處境。但是革新意識很強的表哥,除了想給葉蓮子找個好丈夫,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穿長袍西褲、脖子上繞一條長圍巾的「五四」青年史嶠,據說是東北同鄉。真是東j匕同鄉嗎?她追問過表哥,表哥也不十分清楚,反正「九一八」以後的北平,有很多東北流亡學生。等到史嶠不辭而別,她才想起表哥對他這位好友其實什麼也不清楚。 看得出,史嶠很喜歡穩重端莊的葉蓮子。 葉蓮子是需要一點耐心才能看出所以的女人。也許他人覺得葉蓮子的目光有些呆板、遲滯,可是細心的史嶠卻看出那是小心翼翼、瞻前顧後,好像不知道該往哪兒落腳,老怕一不小心踩了誰。她的謹小慎微、無所適從的樣子,讓史嶠滋生出許多心事。而天下男人大多都有救美情結,他們的關係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地向前而不是向後發展。 「你在哪個中學讀書?」史嶠問道。那個時期有點文化的青年男女交往,大部分從這個話題開始。葉蓮子紅著臉無以應對,心虛地想,自己怎麼能配得上史嶠? 起始葉蓮子沒有認清形勢,以為小學畢業後可以繼續讀書。 父親也沒說不讓她繼續讀書,只回答說:「咱們村裡也就是趙家的老爺們兒上過小學,還跟中了秀才似的。」 繼母說:「那蓮子可不就是咱村的女秀才了!」 接著家裡的「掌櫃」繼母,就說是沒有錢了。一個上尉軍需官,怎麼連孩子上學這點錢也沒有?可是繼母說沒錢了,那就是沒錢了。 自出生後,葉蓮子一直處在一分錢的自主權也沒有的景況中。懂得自尊的她,更懂得如何節省他人的每一分錢。即便上小學的時候,她也沒有買過練習本,把父親用過的紙斂起來,翻個個兒,用粗線釘一下,就是她的練習本。可惜課本自己無法釘,不然她也會給自己釘出一個課本來。 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三十年代初期,讀中學是不是很糜費的一樁事。尤其對於一個早晚要成為「潑出去的水」的女孩子。但不論糜費或不糜費,對寄生在葉家的葉蓮子來說,肯定都是非分之想。而且在舊時代,凡有繼母的家庭,都恰如其分地缺個女傭。 何況連女秀才都是了的葉蓮子,還用得著上中學?「我……沒有上中學。」葉蓮子羞慚地說。但她也不能對史嶠說家裡不讓她繼續讀中學,只能含混地把不求上進的責任攬在自己頭上。 「求知也不一定非得在學校不可。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幫助你……不知道你愛看些什麼書?」 葉蓮子說不出她愛看什麼書。她的生活是封閉的,除了買菜,做飯,做家務,只能窩在房間裡發呆。史嶠便帶了進步青年無人不看的《新青年》《語絲》之類的雜誌或小說給葉蓮子。 但凡有點文化的中國男人,大多有教導女人識字讀書之好,「紅袖添香」更是閨中一項高雅的樂趣,想必史嶠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 就連沒有多少文化的顧秋水,與葉蓮子結婚初期也把這樣一項作為理想家庭不可或缺的內容。他教葉蓮子讀過《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甚至寫詩填詞。 包括胡秉宸,也不是沒有嚮往過這樣一個理想家庭。可是具備高中文化、書法相當老道的白帆,不但不需要他的教導,更對「紅袖添香」這等細膩缺乏體會,這可能就是胡秉宸一個「糙」字便將白帆交代的原因。而吳為不但破壞了這幅「紅袖添香」的千古風流圖,反過來還要對胡秉宸的指教研討一番、質疑一番、指手畫腳一番,這些毛病在他們的戀愛高峰期不是沒有顯露,但都被胡秉宸作為女人的嬌媚享用,豈不知同樣一件事,婚前婚後的解釋天差地別。 比來比去,只有葉蓮子這樣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與男人的關係上本該萬無一失,意外的是過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那本是一幕又一幕進步青年戀愛的經典模式,並引導不少女青年從此投向革命,好比小說《青春之歌》裡的男女主角盧嘉川和林道靜。 史嶠也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對葉蓮子宣講他帶來的那些書籍。她似懂非懂地看著;似懂非懂地聽著……可惜葉蓮子還沒來得及接受那些理論而後走向革命,史嶠就不知去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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