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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聯想到顧秋水那張了又張卻說不出話的嘴,葉蓮子的眼淚就更加洶湧起來。

  此時她才想到自己與別家女人的不同。比如說包家的太太們,雖然丈夫走了,跟前還有三親六故、男幫女傭、金銀財寶……別家的女人即便沒有這些,也總能占著其中的一樣。而顧秋水一走,除了懷裡的吳為,她就一樣也不樣了。

  顧秋水明白,葉蓮子越是不提錢,就越是知道他的尷尬,她的這份體諒,他將一輩子感激不盡,銘記在心。平心而論,此時此刻顧秋水的感激也好,銘記在心的誓言也好,都沒有摻假。至於「後來」就是「後來」,「當時」並不是「後來」的保證,不論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當時」,都不能保證「後來」萬無一失。

  他也設想過帶上葉蓮子一路同行,可是吳為只有三個月大小,路上將有怎樣的艱難險阻?那是部隊行軍,帶著一個女人還算勉強,再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可就太不現實。

  如果沒有吳為,葉蓮子的歷史可能就是另一種寫法。可誰讓葉蓮子固執地生下吳為,並且極不逢時地把她生在一個風雨飄搖、民族存士的危急關頭?此後她將不得不進入從裡到外、全面受創的境地。

  最後顧秋水只好說:「實在太難的時候,就上天津英租界包老太爺家去躲一躲,我想包家總會照顧你的……現在也只有依靠他們了。情況好一些我就回來接你們,或是再等幾個月,比如說秋後孩子大一點,你來找我也行……」

  那時顧秋水很相信朋友,以為朋友都是靠得住的,就像他那樣,凡是答應朋友的事絕對不會食言。包括後來在寶雞經鄒可仁把葉蓮子母女託付給陸先生,從口頭上來說,一環接一環可不都有交代?所差的不過是落實。

  這兩個從鄉下出來、沒有根也沒有關係的苦孩子,從來不能,也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前途。他們的前途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就是任由這個動亂的社會撥弄,好也罷、歹也罷,全靠撞大運。

  這句話讓葉蓮子立時有了實實在在的希望;從這一天起到秋後還存多長時間?不過三四個月,頂多一年半載;不會更多,她就能見到顧秋水了。

  希望是什麼?是一半可能、一半不可能,卻讓人輕易放手眼前。可葉蓮子眼下是不得不放手。

  或許他們只好這樣欺騙著自己。

  說完這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話,顧秋水只得動身了。在邁出門檻的時候,他帶著一個鼓勵的微笑,回頭看了她們母女一眼。

  後來又後來,葉蓮子不知多少次對吳為敘述過她生命中的這個轉折點:「他邁過門檻的時候,還回頭看了我和你一眼。」

  葉蓮子抱著吳為站在房子當間兒,一動不動。她不是不想送顧秋水一程,可是不等顧秋水反對,自己先打消了這個念頭。顧秋水要到六國飯店與包天幼會合,那種地方,即便顧秋水也得借著包家的光輝才能出入。為此,她只得丟失和丈夫哪怕再聚一小會兒的時光。等顧秋水出了大門,葉蓮子才抱著吳為攆了出去,淚水漣漣地朝著早就沒有人影的胡同,伸著脖子,踮著腳張望……顧秋水自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過頭。雖然征衣上的眼淚還投幹,一旦走出那個胡同,也就立刻把葉蓮子母女從腦子裡抹掉了,抹得乾乾淨淨。乾淨到四年後他們再度重逢前,這兩個影子從沒有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好像他從沒有過這段婚姻,從沒生過一個女兒。

  6

  認真說起來,葉蓮子對顧秋水的愛很可能禁不起推敲。

  顧秋水並不是葉蓮子的第一選擇,她曾有過一個最好的可能。

  葉志清在北平駐防時,葉蓮子窩在深山老林裡的外祖父家,突然和她接上了關係。

  母親墨荷被奶奶一把火燒了的時候,與三舅一起來和奶奶理論的還有一個老姨。老姨的兒子這時來到北平,並且考取了大學。葉志清雖然已是前姨夫,並且參與了火燒墨荷的恐怖行動,但是流亡到北平的東北人,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都是兩眼淚汪汪,也就前嫌不計,何況比老鄉還近著一層。第一次親善訪問之後,表哥就時時帶著一個身材高大、叫做史嶠的同學,前來看望表妹葉蓮子。

  也許第一次的親善訪問,表哥就對葉蓮子的處境有了瞭解。葉家招待得很熱情,讓久已沒有吃到血腸的表哥大快朵頤。

  不過在大家就座之前,當著第一次訪問的表哥,葉志清就瞪著眼珠子對葉蓮子說:「你看,你看,筷子都擺不齊,養你幹什麼使?連勤務兵都不如。」

  葉蓮子頭也不敢抬,回身鑽進廚房,仰著頭使勁眨巴眼睛,緊著把裡面的眼淚往回捌,手下還一刻不敢停地張羅著。父親越嚷嚷葉蓮子越哆嗦,上湯的時候又把湯灑了一桌子。繼母從飯桌旁邊跳了起來,一邊撣她的旗袍一邊說:「哎喲,我的新旗袍呀,這可是在『新世界』做的喲!」

  葉蓮子趕緊拿塊抹布跪下就擦。繼母說:「我說你,你怎麼用抹布擦?這旗袍是絲綢的呀!」

  葉蓮子拿著抹布跪在地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又叫道:「還不趕快把桌子擦乾淨,看一會兒流到地上踩一腳。」

  葉蓮子便又跳起來擦桌子,一面擦一面想,幸虧這一汪湯水還在桌子上待著,沒有繼續給她招災惹禍。

  桌子上的湯水收拾乾淨後,葉蓮子才喘著氣兒,小心翼翼在飯桌前坐下。

  其實,從鄉下剛剛來到父親家裡的時候,葉蓮子總是在廚房吃飯,那時候吃飯對她還是很鬆弛的一件事。可是繼母不同意,她對父親說:「這像什麼話?咱們家的孩子怎麼能像傭人那樣不和咱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然後白了父親一眼,「你也不替我想想,讓我這個後媽怎麼當?」

  後來父親就讓葉蓮子和他們一起坐上了飯桌。從此她就開始出錯,夾菜掉菜,盛湯湯灑。她乾脆就不夾菜,不盛湯。

  葉蓮子抬起眼睛看看表哥,表哥對她笑笑,那一笑讓她有一會兒愣神。從母親家族來的表哥,讓她想起兩個應該最親又都離她而去的女人——她的母親和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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