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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2

  顧秋水和葉蓮子是太年輕了,在這場生離死別中,他們的表現不知該說嚴肅還是輕率。

  離開北平前幾天,顧秋水甚至還在他們那個小四合院的南牆外,教葉蓮子打過一次槍。

  從東北軍退役後,顧秋水還留著幾支上品手槍,那天拿出一支秀美、裝飾多於實用的勃郎寧手槍對葉蓮子說:「這支小手槍留給你,以備萬一。」而後領著葉蓮子來到屋子後牆外,那裡有一截半途而廢的房基。

  顧秋水說:「這支槍可以連發五發子彈,你只要知道怎麼扣扳機就行,往哪兒打關係不大;要是遇見壞人,只要把槍扣響就能把他嚇跑。現在你往那截房基上打一槍試試。」

  聽起來相當容易,葉蓮子卻不敢扣扳機,顧秋水只好把著葉蓮子的手,讓她一試。葉蓮子扭著脖子,閉著眼睛,靠在顧秋水胸前,朝那截半途而廢的房基扣了一下扳機。

  「乒——」的一聲槍響之後,顧秋水的心也隨之入下,好像葉蓮子就此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應萬難、可應萬變。

  顧秋水也就用這一發無的放矢的子彈,把葉蓮子交代給了一個天下大亂的時代。

  無論如何,顧秋水留下的這支手槍和他對葉蓮子的臨場訓練,總算是行前為葉蓮子辦的惟一實事。

  五十多年後,吳為居然找到了這一截半途而廢的房基。葉蓮子早已不在,奉天軍閥時代結束了,日本人來了又走了,蔣介石來了又走了,共產黨又來了……這截半途而廢的房基,居然還半途而廢地立在原地。

  3

  至於這一支手槍的下范,葉蓮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4

  如果不是史嶠留在河谷裡等侯他的偵察員,這支勃郎寧手槍絕對不會當眾顯現。

  它又怎樣來到史嶠手中?

  也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被敵人追得沒了退路又受了傷,恰好葉蓮子的家就在附近,他只好潛入這個誰也不會注意的院子,葉蓮子把顧秋水留給她的槍轉送給了史嶠,希望這支槍在危急時刻對他有所幫助?

  也許他舊情難忘,忍不住去看望了葉蓮子,對於這個本可成為她丈夫的人,只有這支手槍才能表示他的安危仍然是她最為關注的事?

  也許這正是史嶠的希望,留下與葉蓮子有關的什麼,永遠伴隨著他了。

  5

  顧秋水離開北平的那個早上,葉蓮子雖然泣不成聲,卻多少有些「少年不識愁滋味」,除了離情別緒的單純哀傷,還不知道生活無著的厲害即將讓她呼天不應,呼地不靈。離別的話早巳說盡,他們卻仍然覺得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

  顧秋水懷抱著他們的小女兒吳為,那一堆渾然不覺別離在即、熟睡在他懷裡軟和和的小肉團。他還能看見他這塊親骨肉嗎?她還不會叫爸爸呢。

  一九三七年,葉蓮子才二十六歲,顧秋水也不過二十九歲。這相擁相抱哀哀哭著的一家,可不就是兩個大孩子抱著一個小孩子?

  不論他們如何難捨難分,臨了顧秋水還得動身。更有那一聲聲似有似無、間隔而至、催征似的炮聲,不但催促著顧秋水儘快出發,也提醒著葉蓮子危險一步步逼近,每顆炮彈好像都會落在顧秋水身上而不是她或吳為的身上,讓葉蓮子的心猛地一縮又一沉。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顧秋水幾次張了張嘴,他有話要說,可又沒有勇氣說出口,那就是「錢」!

  葉蓮子和吳為的生計到現在還沒有落實也無法落實,於是這個別離更顯得千頭萬緒無從別起。

  他一個錢也不留撒手就走,讓一無所能、舉目無親、無可托靠的葉蓮子母女,在這兵荒馬亂的時期如何生活下去?

  包天劍只知道他的妻妾需要安排,卻一次投有問過風雨飄搖中死心塌地跟著他繼續闖蕩的顧秋水:「你的家眷怎麼安排?」顧秋水理解,包天劍不僅僅需要招兵買馬,那也是一份豐厚的投奔共產黨的見面禮。不過包天劍還是可以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妻女。

  他想到「此一時彼一時」對人的捉弄,無限懷念起那年投考蔣介石炮兵學校不巧病倒南京,包天劍寄給他那錦上添花的一百塊錢。如果現在能有那一百塊錢,勤儉的葉蓮子至少可以對付一年的日子。顧秋水義無反顧地放棄前程,死心塌地追隨包天劍,說起來並沒有太大的動力,大部分與那一百塊錢製造的感動效應有關。現在想來,他把自己的前程賣得實在太便宜了。

  早在當初他就應該和包天劍說清楚:「你讓我跟你離開東北軍,算是你的秘書,還是別的什麼?我的生活來源又怎麼解決?」可是他不好意思。雖然面對不敵之眾單槍匹馬的顧秋水也敢拔槍豁命一拼,但那是一時之勇,一旦面對情面他就常常退卻。吳為長大以後,全盤繼承了顧秋水這點「美德」,不好意思和人談錢,而且還派生出一個不好意思說「不」的毛病。這點「美德」,不容置疑地證明著她和顧秋水的血脈關係,不論她怎樣看不起顧秋水並拒絕這樣一個父親,也是白搭。

  如果當初就把這些問題捋清楚,至少不會這樣被動。現在他已淪落為包天劍的清客,一個清客,還有什麼談判的本錢?即便淪落為沒有獨立人格的清客,也還不到完全丟掉自尊,張嘴要錢的時刻。

  而且包天劍會怎麼想?現在國難當頭,很多人為抗日什麼都豁出去了,顧秋水居然還能在這種時候討價還價?

  不跟包天劍走又怎麼辦?回東北軍是不行了;像房東楊大哥那樣。推個小車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也拉不下那個臉;或到街上賣苦力?又吃不起那個苦;或是心一橫留在北平當亡國奴?他的血還沒冷下來……為了情面,為了面子……總之都是臉上那點事,顧秋水不但放棄了他的前程,也放棄了對妻女的責任。從這點來說,他對妻女的責任感是否還不如叛徒李琳?

  葉蓮子從來設有問過顧秋水:「你一走,我和孩子怎麼辦?」

  她知道,但凡包天劍能給顧秋水一點錢,顧秋水都會留下,到了這個時候顧秋水還不提這回事,可見包天劍一分錢也沒給他。

  臨行前,顧秋水換上了東北軍的舊軍裝,看上去真是英姿颯爽,可是每個口袋都是空的。只看他怎樣搜羅軍裝上的每一個口袋,就知道他怎樣為錢作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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