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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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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李琳覺得地下黨的環境太過拘謹,不希望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處在監督之下,哪怕那是善意的,哪怕那是出於革命的需要。她願意投身革命,卻不打算在革命中失去自己,特別是失去自己的私人空間。像她這樣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騎一輛英國風頭女式自行車,在南方鬱鬱蔥蔥的樹陰下如一只白蝴蝶般飛來飛去的女子,對革命和個人的位置根本不可能有一個合理的擺放。如果讓她經歷一下一九四二年的延安整風或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政治生活,肯定再不會強調什麼私人空間。 他們的愛情模式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比起白帆和胡秉宸的同居或常梅與胥德章的婚姻,多了那麼一點情調。比方相對小酌一杯,或手牽手到公園花前月下一番,或唱和幾句詩賦,非常地布爾喬亞,——李琳這樣的女人就喜歡小情小調,不喜歡大風大浪。 問題的嚴重性以後才得到暴露。常梅有一天突然對李琳說,唐敏之可能不是她該接頭的那個人。李琳想:這到底是誰的錯?更不解的是,即便唐敏之在轟炸中的匆忙回答被她錯當暗號,為什麼接頭暗號以及一切細節都與組織的事先交代無異?還有,是不是應該由她來考慮、負責唐敏之根本不是來接頭的人,而是緊急警報情況下,一個向大隧道尋求避難的行者?常梅切斷了與李琳的單線聯繫,並將情況彙報胡秉宸。胡秉宸立刻做了相應部署,一旦有情況發生,不會造成更大損失。 像一切患有愛情病且病人膏盲的女人一樣,直到被捕,李琳才想到唐敏之的可疑,因為除了他們兩個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住所。 難道他早就盯上了她,只是在緊急警報時才得到接觸的機會? 可誰能肯定是唐敏之把他們的地址告訴了國民黨特工? 她想起常梅在川戲館的談話,自己果真錯了,她不太喜歡的常梅卻是對的。你不喜歡一個人不等於她不正確,這就是李琳靠在牢房牆上想到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直到那時,李琳都相信自己不會當叛徒。 然後就是審訊,前兩次審訊李琳都挺了過來,到了第三次,特務們開始踢她的肚子。 當那幼小的生命因忍受不住摧殘,在她體內翻騰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或她的哭號。 李琳受不了了,她可以忍受酷刑,但她征得那尚未出生的生命。他或她的同意了嗎?她有什麼權利代替他或她做出決定,像她那樣參與某種事業,為某個主義獻身?她沒有。 李琳只好交代。到了這個時候,她更覺得唐敏之的可疑。除了他,誰能知道她懷孕的事? 可是又有什麼證據說唐敏之是個眼線? 10 李琳終於成了叛徒。 這時黨的秘密工作原則起了作用。幸虧胡秉宸從未與她有過直接聯繫;地下黨也從未交給她重要任務,她也就無從知道重要線索;更不可能知道胡秉宸所建立的地下交通網。 不過她參加過胥德章和常梅的婚禮,猜也能猜到舉行婚禮的地方是地下黨的一個聯絡點。 那個不起眼兒的小飯館,卻是史嶠領導下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交通站。在胡秉宸膽大心細的操持下,從未引起國民黨特工的注意。現在,胡秉宸經營多年的這個聯絡點就毀在李琳,實際上是史嶠的手裡。正在此時,聯絡點通知有個交通來了,並且帶來重要情報。 即便情況危急,史嶠也不能放過這個重要情報。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領導特徵,那個時代的領導就是身先土卒。結果是不但史嶠被捕,聯絡點上的同志也同時被捕,最後被特務活埋,卻始終沒有洩露地下黨的機密。 聯絡點被毀,說明特務目標十分明確,胡秉宸馬上想到是李琳被捕叛變! 史嶠怎麼樣?不管胡秉宸平日對史嶠多麼崇尚、信賴,他也不抱任何僥倖的幻想。不要說史嶠,即便死心塌地愛著他的白帆或他的親娘老子被捕,也別想讓他放棄警惕和設防。 胡秉宸意識到,整個地下情報交通系統處在嚴重的危急之中,立即通知所有同志並組織緊急撤退。他首先考慮的是電臺,迅速將電臺工作人員撤至延安。 大體安排就緒,只是還有兩件事沒有落實。 一個負責電臺收發的牧師堅決不肯撤離,一再傻頭傻腦地堅持著:「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會出賣我的。」 這位頑固堅持「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會出賣我的」牧師,讓胡秉宸傷透了腦筋。既不能強行撤離又不能放任自流,萬一牧師被捕誰敢擔保他不出問題?!即使不叛變,這樣的傻頭傻腦怎能應付奸險狡詐的審訊?於是只好委派牧師一個無足輕重的任務,讓他遠離重慶,傻頭傻腦的牧師才揣著那個任務高高興興上路了。 事後證明,牧師對「真正的共產黨員」估計不錯。 李琳叛變,能出賣的只是那個聯絡點。國民黨特工捕獲史嶠,應該說是機會使然,如果沒有那個突如其來的交通帶來重要情報,史嶠是不會被捕的。 掌握整個情報交通系統的史嶠,顯然並沒出賣任何機密、任何人。因為自他被捕後,再也沒有同志被捕,地下工作也沒有遭到任何破壞。國民黨特工掌握的線索,只好在他那裡中斷。 後來上級機關花錢找門路,終於將史嶠具結保釋。 此外就是胥德章前去執行任務尚未返回,胡秉宸擔心胥德章不能及時得到緊急撤退的通知,難免不出意外。眼下情況危急,他決定親自出馬前去攔截。他神速來到另一個地下聯絡點,一個「雞鳴早看天」的小旅店,有點像《沙家浜》裡阿慶嫂的那個茶館,老闆也是寡婦,能力上與開茶館的阿慶嫂不相上下。 晚上,胡秉宸剛和幾個住店人在同一只巨木盆裡洗過腳,就發現氣氛緊張起來,說不出什麼明顯徵候,只覺得老闆娘看他的眼色有些特別。以他多年的經驗來說,「危險」這兩個字絕對是一種物質,一種可以嗅得出氣味的物質,而不是一個蒼白無力的形容詞。 還發現有人在旅店門口轉來轉去,甚至有槍托砸地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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