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九五


  風雨蒼黃啁,風雨蒼黃,如此不清不楚的細枝末節,除了忘卻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根本不像一般文藝作品表現的那樣只有驚險和傳奇,可能有一些,但不是主要的。我們那條線上沒有出過什麼問題,曾有四個人被捕,除了一個叛變之外其他表現都很好。有個聯絡點上的同志被特務活埋了,卻始終沒有洩露地下黨的機密。」雖然胡秉宸事後花了不少錢,通過關係將那位同志的屍體收回,買了一口不錯的棺材將他安葬,但沒有對吳為詳談其形其狀,這樣殘酷的事說都難以說出口,只好埋葬了吧。

  史嶠算是聽取了胡秉宸的意見,但也只是將婚禮改到他們那個地下聯絡點,大家還是聚了一次餐。

  果不其然,這次聚餐為李琳的背叛做了鋪墊。胡秉宸什麼時候回想起來,什麼時候都痛心自己沒有把意見堅持到底。

  如果不是史嶠堅持為胥德章和常梅舉辦婚禮,胡秉宸根本不可能見到李琳。即便在那個聚會上,胡秉宸的行動也很詭秘,以至事後人們回想起來,都覺得他似乎沒有參加那個婚禮。

  像李琳那種大而化之的人,更不可能注意胡秉宸是否在場。倒是胡秉宸有點驚訝:地下組織裡還有這樣一個女人!一個讓他禁不住有點欣賞同時也感到極不安定的女人。

  僅這一面,在暗處觀察的胡秉宸就發現了李琳的不妥。

  李琳的戀愛有點突如其來。

  其實在胡秉宸指示常梅與李琳談話之前,常梅對李琳的「異常表現」就有所察覺,比如李琳的恍惚。

  常梅沒有約李琳到新華書店或公園那一類進步青年常常聚會的地方見面,而是約她去聽川戲。在尖峭的川戲唱腔中,與李琳談柔軟的愛情和堅硬的革命。

  由此可以看出常梅的縝密,難怪日後她對白帆做的那個手腳,也就無人可以看透。

  常梅約李琳談話時,李琳和唐敏之不但同居已久,而且已然有了身孕。

  有關唐敏之的情況和背景,李琳卻是一問三不知。常梅說:「你不瞭解他,怎麼能和他戀愛?而且這樣大的事情也不向組織彙報!」

  到了這種時候,李琳還振振有詞:「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和背景是不是?而且不是組織派我去和他接頭的嗎?再說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

  常梅沒有回答李琳那個准派她去接頭的問題,只說:「既然我們已經投身革命,一切行為就要對黨負責。」「我沒有為黨的工作負責嗎?」

  「我們這樣的人,是不能隨便和組織外面的人建立這種關係的……周圍不是有很多好同志嗎?」

  這還用說?能在如此黑暗看不到光明的時期獻身革命的人,肯定都是好同志,李琳想起常梅的婚禮,到場的可能就是全體同志,而那些男人各個都可共事,卻偏偏沒有一個讓她願意託付終身。

  李琳能與代表組織的常梅大唱反調,實在是時間的錯誤,也是地點的錯誤,哪怕在革命根據地延安,不聽從組織安排婚姻人事的女人電不多見。不論胡秉宸在延安的女朋友還是顧秋水在延安的女朋友,都是由於組織的干預無法與他們締結良緣。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那一天日本對重慶的大空襲?時隔六十多年,即便有些老人記得,留在心裡的恐怕也只是仇恨和恐懼,誰能料想李琳在那一天經歷了什麼?

  按照組織的交代,李琳應在傍晚某時某分到約定地點與某人接頭。她走著、走著,突然就看見制高點的旗杆上,掛起了三角形的綠燈籠,知道此時空襲的敵機已經起飛,但還不太緊張,只是加快了步伐。

  不一會兒警報開始拉響,旗杆上三角形的綠燈籠換成一個紅燈籠,到了該進防空洞的時候。李琳途中不是沒有經過防空洞,但首先得完成任務,還是勇往直前,向接頭地點趕。

  等她到了接頭地點,汽笛同時響徹全城,制高點的旗杆上已是兩個紅燈籠,敵機迫近!可是接頭人還沒有出現。她看了看表,距離接頭時間還有三分鐘,她必需再堅持三分鐘。

  接頭人按時出現,已是三個大紅燈籠高高掛,汽笛忽起忽落,路上車馬行人突然就了無蹤跡。緊接著,三個大紅燈籠鬼裡鬼氣悄然落下,汽笛也立時啞然無聲,飛機馬達轟鳴。即便如此緊迫,李琳也沒有忘記按照組織事先交代的特徵,將來人從頭到腳一一核對,沒有發現異常。又按照事先約定的暗號接對,剛接好暗號,炸彈就在很近的地方落下,隨後敵機開始俯衝掃射,因接頭地點距市中心十八梯附近那個防空大隧道很近,匆忙之中他們跑進大隧道躲避。想不到幾小時後,大隧道就因炸彈命中,致使一萬多人窒息,轟動全國。

  但如果人們冷靜一些,就會發現大隧道雖被炸塌卻無大礙,既沒有炸死也沒有炸傷哪一位。

  可當炸彈就在頭頂開花時,誰還能保持冷靜?人們像網中之魚,拼個魚死網破地奔向隧道出口,並在出口擠成肉團,以致隧道大門無法開啟。許多人死在不斷擁來的人群擠壓踐踏之下,據隨後的新聞報道,死傷共有一萬多人。李琳他們因為最後進入,地處隧道出口,空氣比較充分,又被人群擠在門角之後,那一處「颱風眼」反倒使他們免受擠壓。更還有唐敏之,用後背和雙臂奮力撐擋著洶湧而來的人群,否則像李琳那樣一個袖珍女人,恐怕再也不可能從門角後走出。

  事後李琳問及唐敏之為什麼在那危情時刻奮力救她,他也說不出道不清緣由。

  如果那一天沒有日本人的空襲,按照地下黨的工作原則,他們本可以在交接之後各走東西,不再相逢,也不會知道彼此姓甚名誰。

  日本人的空襲把他們擠在了一起,更有唐敏之的英雄救美,他們只好有了聯繫。

  唐敏之沒有什麼特別引入之處,不過是那個時代讀書人的樣子:小分頭,白襯衣,西服褲,當然,胳肢窩底下常常夾本書。唐敏之夾的那本書與進步青年常常夾的《土敏土》《母親》《鐵流》什麼的無關,大部分是些可讀可不讀的閒書,不知這是一種更為安全的保護色,還是他胸無大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