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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誰也想不到,他的最愛是愚園路口百樂門舞廳,明知那是對美國方式因陋就簡的模仿,但一進門廳就身不由已。一路蜿蜒曲折、交錯而去的燈光,並不急於誘人墜人柔靡,暗金色的沉滯背景,無處不在地應允著對斑斕的調和。

  當胡秉宸擁著表姐綠雲豐腴的肢體,踏著「香檳酒,滿場飛,釵光鬢影晃來回,你徘徊我也徘徊,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他們跳我也會,跳得比他們更夠味……」或「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乎;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節拍,在底部裝有五彩射燈的玻璃地板上滑來蕩去的時候,猶如兩條多姿多彩、遊浮在水晶宮裡的熱帶魚,那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他並沒有忘記革命,也沒有忘記他此行的使命,他只是醉了。沉醉是靈與肉的一種短時、自由自在的輕飆,那一會兒什麼也不必想,什麼也不必承擔,一切暫且遠離……遠離並不等於消失,就像是沉積在杯底的香茗,那杯茶的味道何如,還得由它決定。

  舞過之後他們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一家大飯店,在號碼412的房間一夜銷魂。胡秉宸一生見識過的女人不少,拋開初到延安一見鍾情的四川美人,不論他的第一任妻子白帆還是第二任妻子吳為,都不能與表姐綠雲同日而語。不同的女人就像不同晶牌的咖啡,差別之微妙除非品嘗無可言喻,絕不可僅以「咖啡」統而言之。好比與白帆,那是性力的拼搏、較量,直到最後在酣暢的高潮中同歸於盡。而吳為在床上的表現則是陰陽怪氣、雲山霧罩、真真假假,讓他不知所云。不論哪一個,只能滿足他的一部分。和表姐綠雲,那是世界上的惟一一把鑰匙對世界上的惟、一把鎖,這把惟一的鑰匙和惟一的鎖,在欲火的冶煉中熔化,而後又凝成一坨鐵錠,再也分不清哪兒是鑰匙哪兒是鎖。

  離開上海時,看著表姐綠雲越來越遠的曼妙身影,胡秉宸決心結束與白帆那個僅僅是生理層面的組合。

  即便重又回到時刻面對生死之擇的重慶,胡秉宸也不能忘情和表姐綠雲的那些夜晚,作為一個老謀深算的資深地下工作者,甚至隨身攜帶表姐綠雲一百多幅玉照,返回重慶那個多事之家。直到那時,已經不老不少的革命者胡秉宸,還保留著一塊自留地;仍然把男女之間那點子事與婚姻質量以及浪漫情懷扯在一起。

  正像本書第一部中所說,吳為總是把男人的職業和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把子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

  吳為則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結有關。《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恐怕胡秉宸也有同樣傾向。與綠雲表姐的情愛,是否摻雜著對往昔生活情趣、方式、品位的追念?對文化藝術心存過多的奢望和虛榮?如果表姐綠雲不是略有名氣的浪漫畫家,僅僅是個性感的女人結果會怎樣?

  吳為和胡秉宸情愛的對象到底是什麼?!

  表姐綠雲十分傷情地向漸行漸遠的胡秉宸揮著手套,也一清二楚這段插曲已經進入尾聲,當火車消失在遠處的時候,也就同時收拾起她的傷情。

  「望穿秋水」只能是傳統女人的情愛狀態,比如說葉蓮子。

  時而颯爽英姿出現在高爾夫球場,時而一身泳裝出水芙蓉,時而高騎馬上策鞭疾馳的時尚女人……很少會「望穿秋水」地等待一個哪怕是血寫的允諾。

  不是表姐綠雲水性楊花,而是家族歷史早就讓她明白,人世本就是一張瞬息萬變、風雲突起的麻將牌桌,未來更是靠不住、押不得的,也無從押起。表姐綠雲在三十年代就有了「不在乎天長地久,只要暫時擁有」的超前意識,那時就「酷」到現而今小男女們望塵莫及的地步。何況未婚夫胡秉安自緬甸來電,近期就要回到上海,待他歸來即刻籌辦他們的婚禮?

  但是表姐綠雲的無名指上再也沒有套上結婚戒指,那枚訂婚鑽戒孤獨地閃爍了一段時間,就悄無聲息地飛落首飾盒。

  是否胡秉安得知了她和胡秉宸的私情?無人能言其詳,只知道胡秉安不辭而別去了香港,此後再也沒有回到上海。

  表姐綠雲照舊打她的高爾夫球,照舊出水芙蓉,照舊策鞭疾馳,照舊出席上層社會的pany,前呼後擁著眾多的仰慕者。後來又學會開車,駕一輛彼時名車雪佛來,載一路歡聲笑語……

  多少次幾乎為革命捨棄頭顱的胡秉宸,卻無法捨棄與表姐的情愛。

  白帆和胡秉宸的同居關係本就沒有法律保障,比起表姐綠雲,白帆的女人手段也非常貧乏,但有個「中統」父親以及國民黨後勤少將姨夫的白帆,畢竟比世家出身的胡秉宸更具政治親和力,或者說是政治上的一種「階級烙印」。

  她搬出領導進行干預。領導並沒有使出組織處分那個有力的殺手鐧,而是曉以神聖的革命大義,還有地下工作嚴酷的組織紀律。

  對於革命者胡秉宸,只有亮出這樣的大義才能撲滅他那一腔戀火,才能讓他像殺死自己那樣殺死他和表姐綠雲的情愛。真是血糊拉拉、生拉硬拽地把他對表姐的情愛從心中割捨。不像幾十年後與吳為的情愛,有那麼多個人利害讓胡秉宸難以權衡。

  吳為後來能夠盡心盡力地為胡秉宸尋找表姐綠雲,完全是為他這種幾近自殺的犧牲所感動。

  應該說,與表姐綠雲的情愛,才是胡秉宸一生中靈肉結合得最為完美的情愛;又因為沒有完成,使保鮮技術無能為力的愛情保鮮,終於得到了解決。

  8

  當胡秉宸和他那一千人馬來到飯店時,偌大飯店竟空空如也。電梯停止運行,連一個服務人員也看不到,像一個壯漢突然倒地死亡,讓他們猝不及防。胡秉宸只好帶著那些人,沿著曲曲折折、光線昏暗的樓梯向上猛跑,當他經過412那間客房時,甚至沒有在那個號碼上留下一瞥。他們跑了一層又一層,找了一間又一間,一直跑到樓頂,也沒有找到那個接管幹部會議的會場。

  不知胡秉宸記錯了地方還是大會已經開畢,總之,他們像孤兒一樣,不知所從地站在樓頂的大堂裡。

  不知是胡秉宸耳旁還是他的心裡,突然輕輕響起兩個字:「跟上,跟上!」讓他一個激靈,猛醒過來。

  自參加革命以來,胡秉宸從來沒有計較過、從來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打算記住過、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為這個革命做過什麼奉獻過什麼,只知道一門心思付出,而且樁樁任務力求做得盡善盡美,萬無一失。

  但在這一瞬間,「履歷」卻突現出它的意義。

  「履歷」是一種記載,記載是為了說明。說明是為了什麼?胡秉宸還不甚清晰,但至少應該證明他是這偉大革命隊伍中的一員,尤其在革命大告成功的時刻。

  他突然開始想,他為新中國的到來做了什麼。如果連你自己都沒記住自己做了什麼,更不要指望他人為你記住。胡秉宸沒有站在那裡懊喪不已,轉身帶領他的人馬去見更高層的領導。在一棟巨型建築最為寬敞的一個房間裡,他們找到了那位高層領導。雖然門口設有專崗,崗哨卻沒有十分在意這一群奇裝異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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