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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其時百廢待興,上級領導不分晝夜地異常繁忙。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他們像是忘記了這樣一位得力幹部和他手下的核心成員,任他們撂在那裡,不說安排任務,就連一個前進方向也不曾指引。

  屢建奇功、艱苦卓絕、長期工作地下的胡秉宸及他領導的核心成員,此時卻不知如何插進地上那支排得密密實實、浩浩蕩蕩、滾滾向前的隊伍了。

  前不久還是「天將降大任於斯」的胡秉宸,滿腔的革命熱情和滿身的革命能力也就不知如何發揮,只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掛在了半空。

  好在胡秉宸既是頑強的也是機動靈活的,自力更生地把自己和手下人放在了某個崗位上。

  從胡秉宸的安排就知道,他對「形式」的意義瞭解頗深。好比行頭,從來不是細枝末節。地下時期越隱蔽越好,頂好比老百姓還老百姓;如今轉向地上,就得讓人一眼看出是共產黨,而且是頗有來頭的共產黨。

  但是被革命擱置一旁的胡秉宸無處去領解放軍軍裝,只好弄來一堆國民黨軍裝,撕下領章、肩章,要大家(包括他自己)各找一套合身的穿上,——儘管那套不倫不類的軍裝使他們看上去很像國民黨俘虜或起義部隊。當胡秉宸將國民黨軍裝這樣改頭換面的時候,真有點虎落平陽的悲涼,他是幹這種事的人嗎?

  即便穿著那套改頭換面的「軍裝」,胡秉宸仍然顯得英姿勃勃,就像他常說的那樣,「不論處於何等艱難境地,自己不能先垮。只要自己不垮,最後總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然後就領著這支奇裝異服的隊伍,向一家大飯店奔去。

  他不知從哪裡聽說,上級領導正在那裡召集接管幹部會議。他們是不是接管幹部?沒人明確。可是他想,不管是不是,反正去定了,如果他們再不記著自己,怕是沒有人會記著了。

  大飯店在舊日的上海非常著名,曾幾何時,那裡正是胡秉宸與表姐綠雲一夜銷魂之地。唉,想想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7

  表姐綠雲,本是胡秉宸最看不起的、二房那位胡秉安的未婚妻。胡秉宸從沒想要挖胡秉安的牆腳,更何況胡秉安對他還有救命之恩。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幾年前,胡秉宸奉上級之命前往上海,動員一位與胡氏家族有著密切關係,又在社會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支持革命,上海之行自然落腳在姨父家裡。

  約會那天,胡秉宸請表姐綠雲陪同前往。

  雖然女人常常被社會和男人視為禍水,就連開明如胡秉宸者,與吳為婚後一旦發起威來,也會對吳為發出這樣的千古指責。可是女人往往又是革命活動的最佳掩體,好比很多革命者都會有個假太太,有時還會弄假成真,從革命同志變為革命伴侶。

  進入那棟花園洋房之前,胡秉宸再次留意了周圍的情況。進入花園洋房之後,除了玄關那裡坐著一個黑頭黑臉的男人,沒有其他異常,但他還是警惕有加。好在約會之前早已來此觀察多次,知道二樓陽臺下就是花園後門,後門又通向四通八達的小街。

  剛坐下不久,突然外面有個女人喊「沖茶廠黑頭黑臉的男人立刻闖丁進來,按著腰上的大板帶,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胡秉宸也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綠雲表姐就像訓練有素的地下工作者,馬上靠在胡秉宸肩上,鶯聲燕語道:「四爹爹哎,我們下個月八號就要訂婚丁,你一定要來參加我的訂婚式哦!」事後回想起來,連胡秉宸都懷疑,畫畫的表姐果真只是個畫家嗎?

  四爹爹一臉茫然,綠雲的未婚夫明明是胡秉安,轉眼之間怎麼就變成了胡秉宸?不過到底是場面上的人,忙說:「恭喜,恭喜。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又轉過臉去對那黑頭黑臉的人說,「這裡沒你什麼事,下去吧,沒人喚你不要上來。」看上去像是四爹爹的保鏢。

  回家路上,表姐偏著頭斜睨著胡秉宸說:「說吧,怎麼謝我?」偏偏不是一柄在握、滿眼陰氣,兩片眼皮刀片似的夾著他,從此就得如履薄冰,天天想轍。

  表姐的話讓他不無眷戀地想起多年棄而不歸的舊時家園,以及胡家女人可人又可意的大家風範。換了白帆,絕對不是這句臺詞。胡秉宸立刻知道,對於他的上海之行,不必費盡心機地再想托詞,只須按照表姐這個調子繼續周旋就是。他垂下頭,從表姐敞得很開的西式領口處,瞥見一道縱深走向的凹處。他的思緒隨著那道縱深走向的凹處繼續深入,一時竟沒有應答。表姐綠雲輕推他一下,這才偃旗息鼓停止他的追擊。對著談不上沉魚落雁,一顰一笑間卻風情流溢的表姐,他不禁將假就假地對她耳語道:「此情此意,怎一個謝字了得?」這句話,要說說得妙,也是真妙;要說說得不妙,也是真不妙。兩個人突然就有點尷尬。

  尷尬只是一瞬間的事。尤其那個時代,就連黨內,指手畫腳他人私生活的也不多見,何況是在一個上上下下、前後左右鞭長莫及的地方。

  胡秉宸不知不覺就循著老路,找回自小就熟悉卻又久違的關於女人的感覺,重新進入他們那個階層的情愛程序,略為不同的是他陷入了真愛。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表姐看上去很像四十年代著名化妝品「蝶霜」的那位形象大使,後來嫁給梁實秋的廣告明星韓青菁女士,說她們是孿生姐妹也有人信。

  那一次,胡秉宸在上海的停留並不很久,就在那不多的日子裡,他似乎補足了幾年的虧空,重又恢復為至情至性的胡秉宸,卻又不是從前的簡單拷貝,就像一棵經過多次四季輪回的樹,樹倒還是那棵樹,到底已經不同。應該說,他已經是個更加成熟的情愛消費者。

  他們常常出人不論當時還是二十世紀末都得歸人時尚消費的咖啡館,尤其到了二十世紀末的中國,不但時尚,甚至隆重得像是洋化洗禮。胡秉宸回避了位於北四川路和竇樂安路交叉處的「公啡咖啡館」,那裡是地下黨的一個活動點,連後來被稱作文化革命旗手的魯迅先生也常在那裡抛頭露面,很招人眼,于公於私都不方便。他選擇的,大都是文化人和進步人土不常光顧的咖啡館。

  或在夜幕下緊緊偎依著,漫步在人們至今引以為榮,以為有了它就能和巴黎一脈相通的梧桐樹下;或到霞飛路國泰電影院,觀看首輪好萊塢的煽情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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