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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二天胡秉宸才知道,這個所謂團級建制的部隊根本沒有電臺!

  因為沒有電臺,不但情報無法發送,也無法請示、彙報以及甄別胡秉宸的身份,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槍斃他,他只好跟著部隊時東時西地行軍,趙大錘照例端槍在後面押著。

  已是深秋,晚上沒蓋的,身上沒穿的,吃飯也沒人管,基本上沒有碗和筷子,偶爾在老鄉家找到一個碗,就撅兩根樹枝當筷子。時間一天天過去,胡秉宸無時不焦心地想著,他帶來的那些情報,每時每刻都在喪失著意義。可團裡沒人過問此事,更沒有人考慮情報不能及時送達上級機關的後果。

  不說他一路帶送情報的艱難,單說地下工作同志歷盡何等艱險,才得到一份如此重要的情報,他雖不詳知也能想出大概,說不定有同志還為此犧牲了性命。

  他很不願意這樣想又不得不這樣想:這份重要的情報,說不定就得廢在自己人的手裡。

  這一趟不知由多少人的心智甚至生命鋪墊出來的大別山之行,豈不猶如兒戲!

  6

  大別山之行最終以情報作廢收尾,但胡秉宸再次單槍匹馬、不怕犧牲、出色完成任務的能力,讓上級領導刮目相看,上海解放前夕又被委以重任,前去領導地下武裝。

  胡秉宸租住了一處融合了姑蘇民宅風格的西式小樓。除洗澡間為水磨石地面,其餘房間皆為硬木地板,連澡盆和馬桶都是美國進口貨。那棟到了二十世紀末被房產商稱作「連體別墅」的小樓,在結構、檔次上很適合胡秉宸銀行高級職員的公開身份,也很符合安全的需要。

  一般大門不開,只從後門進出。後院是個小天井,天井左手為廁所。

  一樓只有大客廳一間,壁爐從客廳直通三樓。樓梯拐角下是一個很大的廚房兼餐廳,宴請幾個客人還算氣派。

  二三樓的樓梯拐角各有亭子間一個,三樓緊挨亭子間的三角地帶,是供傭人使用的小洗手間。

  三樓房子兩間,大間可通陽臺,陽臺上有地下工作者經常用來通風報信的盆栽植物,那是與「香煙」、「長衫」一樣經典的道具。如果情況突發、國民黨特工前來抓人,如果時間來得及,那盆植物通常被推下陽臺跌得粉碎或不翼而飛,前來聯繫工作的同志也就不會自投羅網,並可及時將情況彙報上級,或設法援救,或組織同志們隱蔽。小間在二樓洗澡間的上方,約六至八米,有窗臨後門的小街。胡秉宸姨父的那棟花園洋房,距他這棟姑蘇民宅風格的小樓不遠,可他再也沒有前去探望。是啊,什麼都會過去,包括他曾經為之欲生欲死的情愛。這算不上是胡秉宸負情負義,生活之濤正是如此無情地淘盡千古風流。

  只是到了老年,本以為過去的一切卻不期然地顯現,在「過往」冷不丁的襲擊下,胡秉宸竟有些許的悵惘,就讓活動在文化藝術界的吳為替他尋訪表姐綠雲的下落。

  吳為問:「想不想再見見她?」

  他卻回答說:「不,不想。」

  打聽來打聽去,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痕跡的表姐卻不知所終。

  革命即將勝利,胡秉宸和白帆的關係卻再次亮起紅燈。

  有時他半倚在二樓洗澡間那只美國造的浴盆裡,盤點著他和白帆間的一筆筆舊賬,推算著白帆在他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房事日期,以確定楊白泉到底是誰的兒子。這種盤點和推算絕非妒忌而是不甘——在表姐綠雲那一回合上對白帆五條件投降的不甘;對卓爾不群的自己,居然被白帆這種極無晶位的女人戴上一頂綠帽子的不甘……

  一切雖已雲消雨散,畢竟舊地重遊,斷夢殘燭,難免思念故人之幽情。盤點起這些舊賬,更會念起為他地下工作提供諸多方便的姨夫和表姐,往往發出一聲歎息,與白帆分手的打算也就再次泛起。上海戰役打響之前,中央卻指示上誨地下武裝不搞起義,胡秉宸的思路與之不謀而合。應該說胡秉宸不是一個「左」傾機會主義者,他認為武裝起義的條件並不成熟,蔣介石是的坐鎮上海,上海市及其外圍共有國民黨兵力幾十萬,而由他指揮的槍支不過幾百,力量如此懸殊的武裝起義難以取勝。然而他卻沒有預計到,這一紙命令將使他這個地下武裝的領導人在一定時間內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幾乎被擱置起來。

  上海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

  那天淩晨,上海市內已經聽到炮聲,地下黨組織派胡秉宸去和解放軍接頭。

  雖然解放軍已經進入蘇州河南,國民黨軍隊卻還佔據著蘇州河北,從上海大廈居高臨下封鎖著白渡橋。

  當胡秉宸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沒有人向他交代如何渡過幾十挺機槍封鎖的蘇州河,到了河那邊找誰,有沒有可以幫助他的人……

  就在這種情況下,胡秉宸隻身渡過蘇州河,並與解放軍接上了頭。

  「你是怎麼找到解放軍負責人的?」除了吳為,幾十年來從未有人問過胡秉宸;他是如何完成這個任務的。

  胡秉宸回答說:「那還不容易,哪兒有電話線哪兒就有級別比較高的領導人。我順著電話線走,一找就找到那個團的團長……」這讓吳為更加敬仰不已。

  只有她那樣的腦袋,才會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她怎麼不問問胡秉宸,在與死亡的多年周旋中,他是否感到過艱難,感到過孤獨,感到過孤掌難鳴?是否有過被遺忘的傷感?……

  而後胡秉宸來到地下市委指定地點,與其他地下工作同志會合,從此地下工作轉到地上,地下党以及胡秉宸的地下工作歲月,至此成為歷史。

  胡秉宸也就帶領手下人馬,擔當起保衛新上海的任務。

  不久之後,應變任務漸漸減少,接收工作走向正規,胡秉宸領導的地下武裝也就完成了歷史任務。他們摘下了臂上的袖標,交出了自己的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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