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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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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沒有月亮,剛才怎麼讓他東南西北什麼都看不見,現在也讓這些抬棺材的人東南西北什麼都看不見。他們沒往溝下看就從他身上邁過去了,而他那時居然也一聲不咳了…… 天亮之後,胡秉宸繞過鎮子繼續前行。傍晚時分迎面撞見一個人,穿件極舊的農民土藍布長衫,兩隻手放在長衫前襟下慌慌張張走了過來,一看就是解放軍的偵察員。來人老遠就向胡秉宸喊道:「老鄉,老鄉,前面崗樓裡有沒有兵?」一口外鄉口音。胡秉宸暗暗好笑,當兵的見人才會叫老鄉,當地老百姓見人只會叫大哥。 他回答說:「有咽,一直在站崗。」雖然他們二人一個往北、一個往南地擦肩而過,卻覺得身旁多了一個伴兒。三十多天后,胡秉宸竟然在迎面而來的行軍隊伍中看到了他。他們都認出了對方,彼此笑著打了個招呼。 碰見偵察員後,胡秉宸知道自己的部隊不遠了。 終於到了葉家集,有東西兩條街,還有兩個當鋪、一個洗澡堂,算是有點規模的縣城。葉家集其實還有不少可以提及的地方、人家,之所以提到當鋪和洗澡堂,是因為這兩處地方曾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彼時葉家集處於「拉鋸」狀態下,兩次被解放軍拿下。最為壯觀的不是攻戰城池的戰鬥,而是打了兩家當鋪的「土豪」之後,一把把鈔票被解放軍戰土從樓上飄飄撤下,老百姓在當鋪樓下搶拾鈔票的情景,整個兒一個盛世「太平天國」景觀再現。也就難怪當地老百姓並不十分反感「拉鋸」狀態,如果不「拉鋸」,又何談一而再地打「土豪」?可是「土豪」們也漸慚總結了經驗,即便那把鋸又拉到國民黨一方,也不肯再在葉家集下力投資經營。 至於澡堂子,更是一處是非之地。某次打下葉家集的間歇,區委書記帶領區長前來洗澡,國民黨部隊卻突然闖人葉家集;洗澡人全部犧牲在澡堂子裡,滿池洗澡水頃刻之間成了血水。 不久以後,當胡秉宸重返葉家集與其他人來此洗澡時,就帶著一個警衛班在澡堂外警戒。 據說犧牲的區長喜歡洗澡也喜歡葷段子,有那麼一個段子常常被他提起,而且是親見親歷。說的是有次來此洗澡,突聽隔壁女人巧笑,他就扒著只有半截高的隔牆一看,原來兩個女人把毛巾擰成條狀放在胯下拉鋸,拉高興了就樂……胡秉宸當時有點冒失,又找不到老百姓探聽縣裡情況,也許還因為過分饑餓,便從馬路北的菜園子插進葉家集,上了街。 到了街上一看,全是國民黨兵。隊伍朝西,整裝待發,也許時間還早,當官的還沒出來。他特別注意到那些士兵吃得很飽,穿戴整齊。胡秉宸又是一個不能跑!那一來,他們還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只好一慢再慢,沉住氣再沉住氣,如同夾行在刀叢之中,在兩列荷槍實彈的土兵中間向東走去,只要有一個人對哪個細節發生懷疑,馬上就是刀起頭落。幸虧路上都是士兵,而且就要出發,沒人想在出發前給自己添亂。如果軍官出來了,很可能對他這個穿著長衫,一大早就走在街上的人發生懷疑。當胡秉宸終於走出東街以為可以鬆口氣的時候,突然從後面跑來個當兵的。肯定是來追他的,他想,只好在路邊找塊石頭坐下以示從容,否則當兵的一槍就會把他撂那兒。當兵的卻向站在街口的一頭牛奔去,見胡秉宸在路邊沉著地坐著也就沒有理會,站在路上向東張望一會兒,就騎上牛歸隊了。 當兵的為什麼向東張望?可能是查看路上的情況,這樣說來,他們要往東走?胡秉宸趕緊起身,躲開公路就走,一直走到中午。 頭夜在地溝裡根本不曾入睡,又兩天沒吃沒喝,明明是自己的肚子,此刻卻變成他的仇敵,極其殘酷地折磨著他,並不因為是他身上的一塊血肉而手下留情。 從立足之地到地平線之間的留白,敘述著無邊無涯、無頭無緒,他就是大喊一聲,怕是回聲也得不到的。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部隊?……他是一步也挪不動了。 路旁有個兩人深的大坑,胡秉宸想,幸好這一帶老百姓愛挖坑。抬頭看看,太陽不錯,而他極需恢復體力,於是將一切困難暫拋腦後,跳下坑去倒頭就睡。墜入睡夢之前,他松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想,幸虧親自來了,否則誰能應付沿途一個接一個的意外? 醒來已是下午時分。 傍晚碰見一個三十多歲的老鄉,提溜著一個油瓶朝南走。見那老鄉穿得十分破舊,胡秉宸才喊道:「大哥,大哥,跟你商量個事,給你三十塊金圓券,能不能帶我找八路?」 老鄉說:「錢我不要,你遠點跟著就是了。」 胡秉宸就跟在三十多米之後,在山間小路上穿來穿去。來到一個岔路口,迎面就是山區,老鄉說:「我要回家了。你從這條岔路再往東南走,走到有十幾棵大樹的地方就會看到一個鎮子,那裡就能找到八路。」。很容易就找到那個被大火燒了一半的鎮子,有三個人守在鎮口,一個坐著,一個在給另一個剃頭。他們顯然是部隊派出的警戒,遇有情況這裡一放槍,山裡就知道了。 胡秉宸問他們:「這裡有八路嗎?」 他們指著往南的山路說:「剛走,往南。」 胡秉宸順著山路緊迫。迫著追著突然下起大雨,他不敢懈怠,冒著大雨繼續追,這才看到前面有兩個背槍的人;其中一個正是趙大錘。 胡秉宸就「喂——喂——」大喊起來。 前面的人立刻回轉身來,拿槍比著他說:「你上來,上來。」 兩個背槍人雖然沒有佩戴帽徽和番號,但一聽那嘴山西口音,胡秉宸就知道是自己的部隊,因為劉鄧大軍是六月份從北方南渡黃河過來的,而國民黨駐守在這一帶的大多是廣西來的白崇禧部隊。胡秉宸走過去,在相距十多米的地方站住。趙大錘問:「幹什麼的?」 胡秉宸回說:「我有急事,見了你們司令再說。」 趙大錘那時還不太明白,即便在革命隊伍內,很多事情也得分著等級傳達、彙報,繼續追問道:「什麼事?」 胡秉宸還是說:「見了你們的司令再說。」 他們只好押著胡秉宸往回走。不久來到一個百姓家,進屋就看到兩個人在烤火,胡秉宸特別注意到烤火人的愜意,讓饑餓至極、疲勞至極的他感到些許的刺目。戰士趙大錘說:「報告團長,抓到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胡秉宸想,我是你們抓到的嗎?隨即也明白他撞上的至少是個團級單位,便自我介紹說:「上級有情報,讓我送達劉鄧司令部,你們得趕快把我轉送上去。不過得先給我弄點兒吃的,我已經兩天多沒吃飯了。」團長馬上讓警衛員給胡秉宸煮了碗掛麵,裡面還臥了兩個雞蛋。 吃完麵條,團長吩咐趙大錘帶胡秉宸去休息,趙大錘把他帶到了另一個房間。一進屋趙大錘就翻了臉,用槍桿子指著胡秉宸,說:「脫!」 胡秉宸只得脫個精光。 趙大錘拿著胡秉宸寫下的情報就要到團長那裡去彙報。胡秉宸又叫住他,說:「小趙,小趙,你得讓我穿上衣服,不能讓我老光著。」 他說:「好,穿上。」一會兒趙大錘就回來了,還是拿槍比著他,什麼也不說,只管讓胡秉宸睡覺。 胡秉宸累壞了,倒頭就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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