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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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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暮年,不知完成多少艱險、包括諸如此類任務的胡秉宸,很少提起自己的豐功偉績,即便吳為問起也是一筆帶過,雙目索然,滿心悵然,「有什麼可說的?當時很要緊的事回頭一看,也就那麼回事。沒有,一樣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 可是這一次送往大別山的情報之多、之重要,連胡秉宸這樣的老交通也頗感責任重大,超乎尋常,擔心只用腦子記憶會有差錯。 除了細讀強記那些情報之外,睿智如胡秉宸者,不過買了一包銀行牌香煙,取出一支剝開,將捲煙紙攤平,用極細的鉛筆將情報寫在上面,再卷成極緊極緊的紙棍塞進另一支香煙,兩頭用煙絲填平補齊,然後在香煙上紮了一個小眼兒放回煙盒。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就把這支香煙點燃吸掉。 此外胡秉宸還帶了一個金戒指,縫在棉線襪的邊沿上,還有一些金圓券和幾塊「袁大頭」。 不知智者胡秉宸想過沒,有,真遇到所謂「緊急情況」,來不及吸掉這支香煙怎麼辦?用吸煙的辦法把情報銷毀豈非空談? 在二十世紀的諸多戰事中,這種極其原始的辦法居然被各路特工屢試不爽。相信各路特工對這等老舊手法也了如指掌,可不知為什麼不能彼此破獲,一任對方將情報一一送達。又不知智商高於常人的特工為何不思進取,因循守舊於這套路數幾十年如一日。 不談西方一個叫做巴登·鮑威爾的人。那種過於學者化的傾向,一八九O年以昆蟲學家的身份為掩護,在巴爾幹半島上獲取敵方重要情報,並將情報繪製在對蝴蝶的素描上,以蝴蝶脈紋和脈紋上的色塊,表示各種不同武器的配置、數量及位置等等;即便對以農業大國著稱的中國農民的智慧也沒有充分挖掘。比如請哪位老大媽繡雙襪底,那五顏六色的花式和針腳就大有文章可做;或是在衣衫邊緣地帶,用針線隔三差五縫出數目不同的針腳;或內衣上補塊補丁,補丁上做出不同的針法……總之彼時彼地還停留在手工業時代,手工業時代是浪漫的時代,是產生故事的時代,沒有手工業也就沒有人情故事了。如果沒有趙大錘對革命的「惟我獨忠」,沒有他對「烤一烤就能烤出字來」的懷疑,哪裡還有資深交通情報人員被一槍撂倒的滑稽,或胡秉宸被剝得精光的尷尬以及兩次情報的報廢? 對胡秉宸來說,大別山之行最主要的困難不是危險,而是沒人知道情報送達的部隊在何方,就連下達這一任務的上級機關也不知道。 即便知道,戰爭期間部隊流動得也非常厲害,今天還在這裡,等他到達時或許已經開拔。 每逢遇到難題,胡秉宸首先想到的是他那些四通八達的親戚。 在他投身革命之後,那些親戚也捎帶著一同為他,也就是為革命,做起了大大小小的貢獻,包括上海那位節外生枝、胡秉宸為之沉迷一時的表姐。 為配合這一次任務。泱泱胡家又為他準備了一個在鐵路上工作的親戚,因為工作關係,對各個地域的情況有些瞭解。胡秉宸果然從他那裡得知,共產黨部隊大致活動在安徽、湖北、河南交界之處,「但是沒有固定地區。」親戚強調說。 胡秉宸將地圖仔細研究,先從水路進入戰區,下船之後將沿途所需證件全部銷毀,只攜帶假身份證一個,取道當時的立煌縣,直奔霍丘。 黨內風雲人物王明的老家就在立煌。過立煌時,輾轉於漫漫險途,不知最後能否順利完成任務的胡秉宸,還有閑想起劉鄧大軍初到這個地區時的情景。那時戰事十分緊迫,鄧小平還特意抽時間探望了王明的母親,並給她老人家留下一些錢。黨內圍繞王明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以及王明在延安時留給他的印象……這些念頭一如水上漣漪,過而無痕,他還得往前趕路呢。直到二十多年後「大革文化命」的狂瀾突起,鄧小平在其中三落三起,胡秉宸才想起這逝水漣漪。 霍丘縣城內有國民黨駐軍,胡秉宸只得從縣城東面的東湖插過,直往南奔。 不巧淮河漲了大水,道路全被淹沒,天地間灰茫茫的一片。胡秉宸穿一件長衫,走在水中時隱時現、羊腸般的田埂上,長衫下擺隨風飄動,遠遠看過去,真像飄在水上的一縷孤魂。秋風在一片汪洋上推出一波又一波細浪,看久了,不但讓人眼暈,腳下還會虛軟。 眼暈腿虛的胡秉宸,最後不得不進入霍丘縣南國民黨戰區。只有通過這個地區,才能到達解放軍可能出沒的葉家集。胡秉宸心知肚明地鑽進了國民黨的火力網,成為天地間的惟一獵物,硬著頭皮在火力網的籠罩下向南猛走。 果然碰上一個老百姓叫做「小炮隊」的國民黨民團,後面只跟著一個穿軍裝的吊兒郎當的軍官,從葉家集方向北來。 可能一天沒有什麼收穫,好不容易碰上胡秉宸,馬上把他當解放軍偵察員抓了起來,根據就是胡秉宸身上那件長衫。那時的偵察員差不多都穿長衫,就像胡秉宸用香煙攜帶情報那樣,長衫,也是一個老舊不思改進的道具。 兩百多民團將他團團圍住,大呼小叫地問:「幹什麼的?上哪兒去?」胡秉宸掏出假證件,那些人也不認識字,這個拿去裝模作樣看一下,那個拿去裝模作樣看一下,因為他非常鎮定,也就不知拿他怎麼辦。腰上別著一支手槍的軍官看到前面隊伍亂亂糟糟,走上前來喝道:「幹什麼,幹什麼?好好走!」 散兵游勇們一聽吆喝,就把證件還給胡秉宸,走了。軍官優哉游哉地從胡秉宸身邊晃蕩過去,根本沒有睬他,他就這樣混了過去。 天將黑的時候,胡秉宸看見一個鎮子。從立煌縣出來到現在,他一口水也沒喝過,一口東西也沒吃過。本希望混進鎮子找點果腹的東西,再打聽打聽附近的情況,可是鎮口上有個兩層樓高的碉堡,門口還站著國民黨部隊的崗哨。儘管口乾舌燥、又餓又渴,他也不能進去,那些站崗的士兵一定會盤查他:你看親戚?親戚在哪兒?只好躲開大路拐進莊稼地,忍著饑渴悶著頭,繼續向南走,走,走。天完全黑下了來。黑得東南西北什麼都看不見,黑得天空低垂,胡秉宸似乎就上頂著天、下撐著地。但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低頭思量出路,發現腳下有條深而窄的地溝,只好先趴到這條溝裡,天亮之後再想辦法。 深秋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寒冷,只穿一件長衫的胡秉宸凍得咳個不停,明知身上什麼也沒有,還是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終於摸到一條手帕,就把手帕捆在嘴上,咳聲似乎小了一些。 真是饑寒交迫啊! 連鬼都沒有的曠野裡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狗,在胡秉宸頭上又嗅又叫。他不可能起身就逃,那它就會叫得更凶。如同人類某些生理甚至精神疾患的傳染,一旦某只狗叫起來,附近的狗就都會跟著一起大叫。那樣一來,非讓國民黨發現不可。或許醫生們並不同意精神疾患的傳染之說,但有無數病例可以證明精神疾患令人恐怖的傳染性。 胡秉宸只好裝死,那只狗倒不咬人,只是不停地叫,他和狗就這樣對峙著。不論從哪方面來說,狗都是非常傑出的動物,可胡秉宸碰上的這只狗是個例外,不但比人還笨,堅持性也比不上人,叫了半個多小時,見他一直沒有反應,以為是具死屍。作為一隻狗,哪怕是一隻不怎麼傑出的狗,怎能向沒有還手之力的死屍下手?只好敗興地跑開了。 剛消停一會兒,又聽見有人說話。此時他的眼睛已完全適應了黑暗,扒著溝沿往外一看,有人抬著一口棺材朝他隱蔽的方向走來,而他隱蔽的這條溝橫在一條小路當中,小路又是那些人的必經之途,他們會不會發現他呢?胡秉宸又不能起身就逃,那樣一來他們就會發現他,並且喊叫起來驚動國民黨,他只好聽天由命,一動不動繼續趴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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