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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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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他本人就是這疑惑中的一個部分,所以那溫習也就始於疑惑,止於疑惑,終究不得其解,長期處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 共產黨內不乏英才、奇才,比胡秉宸更為傑出的人物如山如海,而能像他這樣逃過多場政治厄運的卻並不多。從這點來說,也不能說胡秉宸的「溫習」毫無成效。 雖然幾十年後潘漢年一案終於得到平反,胡秉宸卻仍然認為自己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抓獲二百多個嫌疑分子是正確的,頗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潘漢年非常精幹,本事不小,唉,像這樣的冤案不知有多少,僅胡風一案就牽連了上萬人……但無論如何,潘漢年還是右得厲害。鎮反運動中我抓了二百多個嫌疑分子,當然裡面有『反共救國軍』、工潮中的『敵工人員』,並不一定都是特務,但是他們拒不交代有過哪些活動,有些還繼續活動,甚至拒絕交出槍支……結果這二百多人都讓潘漢年放了,上海公安局歸他管嘛。他太相信人、太講感情,敵人給共產黨做點兒事,為自己留個後路的情況是有的,但要正確對待。上海解放初期那些審訊特務的人,差不多都是他留用的特務,他覺得這樣可以審訊到點子上,其實很多情況下這些人是在包庇那些被審訊的特務。這些人可以用,但絕不能放手把全權交給他們,對他們既要使用也要監視。」 即便到了二十世紀末,當胡秉宸準備把他多年的「溫習」輯錄成書的時候,也沒有對這個傳奇人物和他一生的遭遇稍作回顧…… 4 比之趙大錘一槍撂倒的資深情報交通,胡秉宸可說是運氣極佳。他在趙大錘那裡遭遇的,不過是一杆杵在後腰上的卡賓槍。 處分並沒有打擊挫傷趙大錘對審訊工作的熱情,他認真仔細地搜查了胡秉宸,包括從胡秉宸身上扒下來的衣物。除去一盒香煙、幾塊銀元和一些金圓券之外,什麼也沒有查到。一抹介乎于冷嬉之間的笑意在趙大錘的臉上泛出,他轉過頭來,像畫家欣賞自己一幅不太認真的戲作那樣,端詳著被他剝個一絲不掛的胡秉宸。 也不看看你在和誰玩兒!胡秉宸哈哈笑道:「小趙,你檢查完了吧?你這傢伙不中用啊。把我的香煙盒子拿來,讓我告訴你。」趙大錘拿來香煙盒子,胡秉宸慢條斯理地從煙盒裡找出一支香煙,將那支香煙剝開,抖淨煙絲,裡面竟還套著一個細紙卷;再將細紙卷小心翼翼展開,上面是用極細的鉛筆密密麻麻寫著的情報。胡秉宸仰起頭對趙大錘說:「看見了吧,上面的情報共有六十條,寫的是國民黨部隊的駐地和番號。為了和別的煙有所區別,我在這支煙上紮了一個很小的洞。此外,更大、更重要的情況,都在我腦子裡裝著。」 趙大錘這才想到,「烤一烤就能烤出字來」的說法,可能有些根據。 「還有一樣……你把剛才檢查過的襪子拿過來。」胡秉宸放出一個具有表演性質的微笑,變魔術似的從襪子邊上摸出一個金戒指。那雙襪子趙大錘從上到下捋了幾遍,偏偏就沒摸到這個金戒指。 趙大錘覺得被胡秉宸耍了個六夠,他啞然轉過身去,隨之又眼睛一閃……胡秉宸的鞋子還沒有搜查!他更加認真地將那鞋子左看右看,似乎在鞋底上發現了重要線索:「你說你走了兩三天的路,剛才又下了那麼大的雨.怎麼鞋底一點不濕?」 「這雙鞋的底於是皮的,所以進屋一會兒就幹了。」本可就此完了,但在趙大錘一而再地說不清是戲弄還是尋隙,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沒尊沒長的激發下,深沉如胡秉宸者也難免輕狂起來,挖苦道:「你難道不知道皮子是不大吸水的嗎?」原本不時杵一杵胡秉宸的槍桿子,此後也就難捨難分、硬硬地杵在了胡秉宸的後腰上。 胡秉宸接著又說:「你還得拿張紙來,我得趕緊把腦子裡的情報寫下來。」這時,趙大錘就更覺得胡秉宸是在發號施令了。 胡秉宸把存放在腦子裡的情報寫到紙上以後,就肅下臉子對趙大錘說:「這些軍事情報時間性很強,過時就沒意義了,你們得趕緊發送到上級機關去。」 按照過去,所有情報只須記在腦子裡就行了,胡秉宸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一九四三年他獨自乘船送一支手槍到某個縣去。那是一條非常危險的路線,全線都是國民黨特務的地盤,沒有一個自己的關係可以接應,除此又沒有別的路線可走。 剛上船就有個農民裝扮、手裡提只鬧鐘的人坐在了他的對面,胡秉宸一眼瞟去就覺得在哪兒見過。到底在哪兒?一時說不清。胡秉宸因為工作需要,出入過各色人等的聚會場所。 國民黨要員、名流、金融世家、商賈、騙子、公開或地下的共產黨中堅分子、進步人士……此時全往重慶聚集。不過像對面這個人又能在什麼場合相遇呢……很可能是在茶館。胡秉宸想起來了,是在茶館——茶館是什麼地方?五色雜陳之地。或自得其樂,或買賣生意,或說媒拉纖……茶館是全體市民的起居室,當然也是地下工作收集大路情報的場所和接頭地點。胡秉宸在那裡等著和一個不太重要的關係接頭。他不時挪動一下竹椅,改變一下椅子的方向,以便觀察不同方向的情況。 在龍門陣的嘈雜聲中,一聲「開水羼起呃!」突兀地沖進耳膜。他從報紙上抬眼一溜,一位肩上搭著毛巾、腰間系著圍裙,約摸三十多歲的茶倌,一邊吆喝一邊遊蛇似的穿過擦鞋的、按摩的、掏耳朵的以及茶桌茶椅來到他的面前,高提著銅壺往他的茶杯裡續水,可那一線開水卻沒有當當正正射進他的茶杯,還沒等茶水在杯口上微微隆起就趕緊收住。 可能是個冒牌的茶倌。胡秉宸身上沒有帶著文件,連絡人也不知他的來龍去脈,除了單線與他聯繫的上級領導,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並不十分擔心自己的處境。 他索性放下手裡的報紙,往竹椅背上一靠,拿起一粒牛肉幹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定定地打量那茶倌。 看得出,那茶倌尚無明確目的,不過在那個地界撒大網而已。 胡秉宸當機立斷離開了茶館,臨走時,那茶倌還在他身後殷勤喊道:「二天再來坐噻!」 他斷定對面的人就是那茶館,相信茶倌也認出了他。這一次他們兩個人都犯在了對方的手裡,可這裡是茶倌的地盤。 一下船那茶倌就跟上了他,胡秉宸腳下一滑鑽進了玉米地,彎彎曲曲、拐來拐去,走了一段時間腳下又一滑鑽出了玉米地,快速地將藍外衣翻了一個個兒,再把衣領立起。因為外衣裡子是白的,翻個兒之後遠遠看去就是另一件衣服、另一個人了。走出很遠,回頭一看,那茶倌還在東張西望地找那穿藍外衣的人呢。 他從沒懷疑過,冒那麼大危險僅僅為的是運送一支手槍,要是七支八支倒也好說。那支手槍又何以重要如此?在胡秉宸的地下工作生涯中,不知碰到過多少看起來如此不足道,可說不定就得為它掉腦袋的事情。 好比上海解放前夕,組織下達了一個十萬火急的任務,打開那份密件一看,原來是印發毛澤東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和《將革命進行到底》。解放在即,有多少急迫的事情等著解決,這也是其中之一嗎? 但他不能問一個為什麼,地下工作的紀律就是這樣,不讓你知道的事你就不能知道,哪怕你為這個不知道的事情掉了腦袋,也還是一個不能知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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