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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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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趙大錘對這棵人參的態度就像他和女人的關係一樣。從天性上來說,趙大錘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甚至他獨闖三關搶佔敵人火力點時,都沒有想得那麼隆重、鄭重、嚴重。這種人只合當一個吊兒郎當的藝術家,可是歷史這位導演偏偏派給他這樣一個嚴肅的角色,使他成為這個紀律嚴明隊伍中的一員。趙大錘很快就像是一隻灌飽二氧化碳的氣球。幸虧留守花園洋房的女僕阿香熬了一鍋蘿蔔湯讓他喝下,才將膨脹體內的氣體逐漸放出。這樣一來,本在樓外廊下席地而臥的趙大錘,就睡到了廚房的地板上。 當阿香俯身查看他是否已經復原時,她的乳房有意無意地從他胸上擦過。趙大錘的大胸肌觸到了世上最具誘惑力的彈性,同時也嗅到了女人身上的肉香。處分之後趙大錘久已沒有接近女人,於是為下一個機會積蓄了趨於飽和的力量。這種蓄勢待發的狀態像洪汛之期萬馬奔騰的江河,一旦喜逢蟻洞,就會破堤而出,四處橫流。趙大錘伸手就把無依無靠的阿香攬在懷裡……他們在廚房地板上滾翻著、撲騰著,如兩隻對蝦一般臉對臉地鉗制著對方,如阿香從菜籃子拎出放到案板上的活魚,原本僵僵地挺著,猛然就會來個爆發力極強的魚躍。牆角的櫥櫃、爐子、切菜檯子,被他們撞得搖來晃去,似乎比當事人更加興奮異常,嘩嘩啦啦地震響著。這兩個於茫茫人海中四處尋找出路的勞苦人,此時此刻,既不用流血犧牲,也不靠他人解救,更不需要什麼理論,誰也不妨礙地以自助形式開闢了自己的樂園。 他們的享樂,與警惕再三、談虎色變的「資產階級腐蝕」毫無關係。 阿香既不是資產階級用以腐蝕共產黨人化作美女的蛇,也不是國民黨的潛伏特務。無產者阿香出於對革命的階級感情,將自己貢獻給了革命。如果趙大錘不發生意外;也許日後會與阿香談及婚嫁?也許不會。按照他那時的命運走向,前程該是遠大的,就像軍事地圖上那個又紅又粗的箭頭,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帶著一個文化藝術代表團到真正的巴黎訪問也未可知。 可是他那個正在暢通無阻的紅箭頭突然拐了彎。幾天之後,趙大錘隨同全班戰士,慘死在接管的一家銀行金庫裡。趙大錘不知為什麼選中金庫那一處地方作為當夜安營紮寨之所,命令全班戰士在金庫宿營。 戰士們關閉金庫閘門的時候,並不知道從此再也走不出那個閘門,也不知道在戰場上攻無不克、堅無不摧的他們,最後竟不能將這看似幾斤重的閘門開啟。 他們帶著驚奇和滿足,摩挲著金庫光滑、平展的四壁,在經歷了連續作戰的疲勞和多年沒有正常睡眠的生活後,這一處四壁光滑、晶亮如鏡的大「房子」,於他們是太過愜意的享受,於是他們心滿意足地躺下,躺下就沒再起來。 直到氧氣一點點耗盡,才知道這個一眼到底、無掖無藏的「房子」,充滿不動聲色的殺機。 沒人知道那幾個在淮海戰役中衝鋒陷陣、隨解放大軍勝利進入上海的戰士,在沒有硝煙、絕對安全的金庫裡,如何在光滑的四壁上絕望地抓撓,也無人聽到他們求救的呼聲。那呼聲該是帶著何等華美的恐怖,被銅牆鐵壁成倍地反射回他們的耳鼓? 有人說他們是在缺氧情況下漸漸昏迷,並沒有顯出特別的痛苦;又有人說他們的軍裝在窒息中被自己撕扯為條絮,各個膚色黑紫,慘不忍睹…… 不知責任在誰,反正在放下金庫閘門之前,沒有人對金庫進行最後的清場,也沒有人對當日進出金庫的人員進行必須的清點。 佔領了資產階級金融陣地的戰士們,沒有看到貼在牆上的有關警告,即便看到,也未必懂得那警告意味著何等的危險。 而懂得這些警告的銀行舊人,都被趕出了錢兩重地。 這個風光無限的城市,對它的新主人掀起了蒙在身上的一角苫布,稍稍顯露了內中深不可測的景物。也沒有人告訴這些新主人,需要學習的實在太多。 胡秉宸此時已是肅反委員會的一名處長,當他接到這個定性為反革命案件的報告時,並不知道大別山上用一杆槍杵著他後腰的趙大錘就在其中。 胡秉宸經歷的荒誕不能算少,包括到太行山送情報一節。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趙大錘一班人馬死得如此荒誕不經,並認定果然是個反革命案件,為此抓了幾個嫌疑人。胡秉宸絕對不是「左」傾機會主義者,只能說由於長期處於地下工作的嚴酷環境,對事對人過於戒備。在不久後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經胡秉宸逮捕的嫌疑分子就有二百多人。 不過他對待潘漢年一案的態度又說明了什麼? 當胡秉宸從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的工作報告中得知,「潘漢年、胡風兩代表,因為已經發現他們有進行反革命活動的證據,常務委員會在第九次會議上和第十六次會議上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張鼎丞檢察長的請求,依照憲法第三十七條的規定,已先後批准將他們逮捕審判」,作為同樣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對潘漢年不是全無瞭解的胡秉宸,卻對這一決定既無疑惑也無不安,對在共產黨秘密工作中屢建奇功的這位首腦人物也無同情。 所謂奇功,就是在棘手、複雜、危難、緊急程度幾為絕頂情況下力挽狂瀾,化腐朽為神奇,化黑暗為光明,化絕望為可能……即便齊天大聖在如此逼仄的刀山劍嶺之間周旋,怕也難免失誤,何況凡胎肉身?不是說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失誤算不算犧牲的一種?儘管胡秉宸聽說逮捕潘漢年之前,他所崇敬的陳毅同志曾親赴中南海,直接向毛澤東報告、呈遞了潘漢年對有關疑點的說明,但胡秉宸更相信毛澤東在看了潘漢年的說明後,在說明上留下的御批此人從此不可信用。 就在同一天,毛澤東又做出立即逮捕潘漢年的決定。 胡秉宸從這一決定之快速、決斷,更判斷出此案背景非同尋常。 此後,政治運動如煉獄之火,一茬又一茬燃遍中國大地。無數人的政治生命,甚至他們的肉體,被這煉獄之火無情吞噬,成為一輪又一輪政治運動的陪葬。 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胡秉宸因了過人的機敏、睿智、嚴謹,也許還有幸運,從未傷及皮毛,惟獨「文化大革命」未能倖免。 政治嗅覺如此靈敏的胡秉宸,看准了什麼時機,從什麼時候開始,才將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歷,作為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 這「溫習」就像一部樂曲的主旋律,在每個樂章中反復出現。每一次出現,都像《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反復叩問著一個世紀的疑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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