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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11

  一切似乎恢復了原狀。

  在於田的懇求下,由於站長出面說項,還有秦老師的相助,葉蓮子終於得到了下學期的聘書。趙老師繼續教他的地理,吳為也繼續上她的地理課,與過去稍微不同的只有一件事——海上一次趙老師的地理課,吳為就尿一次褲子。

  乎心而論,她這個毛病,不能全算在趙老師的賬上。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尿褲子尿床的毛病已漸好轉,可是趙老師的一頓毒打,又把這個毛病打回來了。

  如果人們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季,從寶雞西城關走過,總能看到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蹲在寶雞「工合」辦事處的灰磚牆外,什麼也不做,就是把凍得淌個不停的鼻涕吸回鼻腔裡去。

  集體宿舍的門鎖著;葉蓮子不能懇求大家:別鎖門啦,天寒地凍,讓小吳為有個避風的地方吧,一個幾歲的小孩子,獨自待在宿舍裡,來了強盜小偷,出了事情算誰的?

  她又沒有錢送吳為進幼稚園,只能任吳為像只小野狗,在街上東遊西蕩。

  吳為無處可去,只好蹲在「工合」牆外,和在門房裡當差的媽媽,只隔一扇牆。離媽媽很近了是不是?

  每天,每天,她就蹲在那裡,苦等媽媽下班的時刻。那個時刻,因暫別嚴寒、晚飯的可待,可使僵冷的四肢、身體和臉頰在媽媽的揉搓下暖和過來,一個大概叫做家的地方可以歸去,而變得非常具體。那種苦等,才真該叫做渴望,非常具體的饑寒交迫中的渴望。長大以後她學會了一首歌,第一句歌詞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每當唱起這句歌詞,這些景象和饑寒交迫之感就會重現,更不要說她從兩歲起就當了奴才。於是她愈發唱得投入,莊嚴神聖、滿腔熱血、耳根發熱,可不知為什麼總還是被人歸人資產階級。大學畢業的品行鑒定中,她獨享七個資產階級頭銜,什麼資產階級人生觀、資產階級戀愛觀、資產階級價值觀、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資產階級人性論、資產階級文藝觀、資產階級審美觀,將所有資產階級搜羅殆盡,可謂集資產階級之大成,一條條從上到下鋪排過來,整齊對仗,和諧華麗,壯觀浩蕩,一派漢魏之風。

  想來不足為怪,不要忘記,吳為還有那樣一位外祖母,血液的顏色可能會遺傳。

  四十年代初,寶雞城裡只有一條貫通東西的小街,幾乎沒有樓房。

  可是愛好樓房的居民,總是在他們房子臨街的前簷上,砌上幾米高的磚塊,偽裝樓房,以求壯觀。

  西北的風很大,有一天大風刮倒了一扇偽樓,一個「工合」同仁的兒子,就被那扇偽樓砸死。

  寶雞城實際建在坡上,北城牆便依原而建,是個牆原一體的山城。出南城門就是下坡,往坡下走三百多米就是渭河。山上有狼,不僅晚上,也不僅城外鬧狼,狼們有時還會進城,肆無忌憚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葉蓮子親眼見過被狼咬傷的難民孩子,耳部、腮部血肉模糊,他們一般住在城外無門、無窗、無遮擋的廢窯洞裡。

  一九四四年日本人攻陷鄭州、洛陽後,關中告急,日本飛機說來就來,隨時都會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寶雞城裡扔個炸彈。

  葉蓮子無時不在擔心,在街上東遊西蕩的吳為會不會遇見狼?西北的風又多,誰知道哪一扇偽樓會倒塌?她冷不冷?日本飛機會不會來空襲?……』小孩子既沒有耐心也沒有耐力,不過在街上凍了一會兒,吳為就感到冷得難熬,忍不住在牆外叫媽媽。

  葉蓮子聽到吳為的喊叫,心就亂了,連忙跑出去,給蹲在牆角的吳為搓一搓凍得黢紫的臉蛋,擦擦她的鼻涕,暖暖她的小手,吳為就覺得她的等待變得非常美好。

  住慣了英國的陸太太,「揚」著英國式的臉子(這種臉子,尤其在早年的英國黑白片裡常常看到),說:「顧太太,你該知道,對你我們是沒有義務的,如果你再在工作時間裡做其他的事,我們恐怕就更無法忍受了。」

  葉蓮子無地自容。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在英國住了很久的陸太太,除了對在英國生活過的人,誰也看不起。

  陸太太進步歸進步,抗戰歸抗戰,就像宋美齡也抗戰一樣,這不等於她有共產意識或平民意識。

  儘管陸太太很英國地表示了對葉蓮子的不滿、輕蔑,根本不知道英國為何物的吳為,還是看出了藏在英國教養後的冷酷。她不明白,她的玩伴陸虎、陸豹和陸燕的媽媽,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

  再看看媽媽的臉,知道媽媽受辱是因為自己,決定此後再不讓媽媽受這樣的侮辱,也從此不再到陸燕家去玩耍,雖則他們有時還會給她一塊極其罕見的巧克力。

  當陸先生對鄒可仁和顧秋水承諾,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會有葉蓮子和吳為一口飯吃的時候,並沒有一個法律上的契約或是合同。

  習慣於西方企業管理機制的陸太太,深惡痛絕葉蓮子公私空間混雜,上班時間竟跑到外面照顧孩子,所以「工合」遣散時,葉蓮子第一撥兒下了崗。

  她的深惡痛絕無可厚非,這種大鍋飯的弊病,日後果然是影響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一個大礙。

  吳為再也沒有見到她的夥伴,那個在歐洲出生,總是穿著一條英格蘭呢裙,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唱著《杜鵑花》的陸燕——

  淡淡的三月天,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旁,

  多麼美麗呀,像村家的小姑娘,

  像村家的小姑娘。

  去年村家小姑娘走到小溪旁,

  和情郎唱支山歌,

  折枝杜鵑花插在頭髮上。

  今年村家小姑娘,

  走到小溪旁,

  杜鵑花謝了又開呀,

  記起了戰場上的情郎。

  摘下一枝鮮紅的杜鵑,

  遙望那烽火的天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

  不再插在自己的頭髮上。

  只聽說「文化大革命」期間,陸燕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知她是否從父親的遭遇上早就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反正是毫無留戀地斷了氣。當她終於逃脫「革命」對尊嚴的侮辱時,是否會像小時那樣,淘氣地跳著腳、拍著手,哈哈大笑?

  在昔日的一張照片上,陸燕頭頂一個與腦袋不相上下的大蝴蝶結,圓瞠著一雙愕然的眼睛,不知在那一瞬看見了什麼,讓她驚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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